老宅似乎只剩一个骨架。
因为悠泊没动它的墙壁。
但掏空了它的内脏。
所有褐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东西,不论沙发、挂毯还是梳妆镜、神像,都不知所踪。
寥湛也不想深究它们去了哪里。
这地方现在是银白色的。
银白的金属质地。
看上去像纹铁。
但触摸起来是软的。
像水银。
银白色的帘幕和墙纸,以及略微暗沉的银色桌椅。
桌腿细长。
没铺桌布。
其实铺了桌布。
但桌布是透明的。
插着南风之心的白色磨砂长花瓶像一樽神像。
南风之心是淡粉色的小花,诗人们常常用它比喻少年或孩童的脸颊。
在这个白色的、金属的、流体的空间中,娇艳的花朵更像没有实体的能量。
冷淡的粉红色星辰。
寥湛很惊讶,还有点感伤。
但丝毫不觉得可惜。
“这里变化好大。都是你一个人弄的吗?”
“我自己。”
悠泊自豪地说。
寥湛不太相信。
悠泊先前明明提过一位开饮料店的男朋友,之后又是一位女朋友。
但悠泊对寥湛隐瞒恋爱史的样子实在让寥湛觉得熟悉。
因为寥湛也是一样的。
这不重要。
“你把屋子整个翻了个遍,我都认不出来啦。”
寥湛竭力掩盖心中的欢欣鼓舞,
“以前的痕迹一点都不剩。真的一点都不剩了。你都不想留个纪念吗?”
“是哦。但有什么好纪念的?”
悠泊无辜又狡黠地歪着头微笑。
“难道有人想要这些纪念吗?”
“难道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纪念的吗?”
她又追加了一句。
这让寥湛忍不住猜想:
悠泊是否在说:
反正过去的寥湛给予她的体验都不是真实的。
那就更没有什么是值得纪念的了。
寥湛没敢问。
她感到一阵要命的困倦。
像紧绷的橡皮筋忽然放缓。
是因为起个大早还赶了这么远的路吗?
还是因为这个熟悉的空间、陌生的地方,给了她一种无机质般的安全感。
她竟然狂妄到认为自己不需要安眠药了。
“这里有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
寥湛问悠泊。
悠泊正准备带她去看露台。
“有啊。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悠泊把花瓶放了回去。
“但不是你从小睡的那一间。那间被我拿来养飘浮植物了。你只好睡书房了。”
“太好了。”
寥湛很欣慰。
飘浮植物。
那正是适合那间屋子的最佳归宿。
寥湛满心信任地跟着悠泊走进书房。
神秘的房间。
当年,只有花醉和鲜欢时常出没此处。
花醉是庄园的主人。
她需要知识。
也需要在客人面前显得自己有知识。
鲜欢深居简出,教养孩童。
同样,既需要知识,也需要在孩子们面前显得有知识。
寥湛长成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后,也总溜到这里。
她以为自己只是为了知识而来。
长大后才想明白……
她只是也想显出一副很有知识的样子而已。
现在,这里仍然摆满了书。
墙壁、廊柱和地板都是书架。
但竟然多了个白边框的透明箱子。
箱子里堆满了彩色的宝石。
当然都是冰块宝石。
盖在箱子上面的是衣服。
花纹美丽,褶皱细腻,但一看就不怎么昂贵。
寥湛已经不屑于在书架前停留,更懒得抽出书本来阅读或假装阅读。
她直奔这堆便宜衣服和假宝石。
“好漂亮!是谁送给你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围着走,不敢触碰。
“我置办给你的!”
悠泊伸开胳膊,仿佛将自己比划成一个衣橱。
“这些漂亮又不费钱的花边褶带,还有根本就不花钱只是有点费水费时间的冰块宝石,不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吗!”
是的。
寥湛到现在还喜欢它们。
少年时,寥湛喜欢许多东西。
知识,学问,伦理,荣耀。
现在都不喜欢了。
但她现在还喜欢廉价无害的衣饰。
因为,只有这种喜欢,不是“假装喜欢”。
悠泊离开书房。
寥湛抱着这堆东西坐在地上,眼眶湿润。
她失去了感知冷热的能力。
她只觉得那深邃的灿烂的冰块宝石像被窝一样柔软。
暗蓝的如夜空,银灰的如星辰,鲜红的如酒浆。
寥湛躺在地板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又是黄昏了……
寥湛最讨厌在黄昏时醒来。
有一些黄昏,家里空荡荡。
所有人都出去前往某个筵席,只有她被留在家里。
另有一些黄昏,她本来有复杂的阅读清单要完成,却因为睡过头而错失大把时光。
还有一些黄昏,这座宅邸彻底空荡。
因为,所有人都离开了……
所有人都不愿意再回到这个地方。
这样的黄昏,世界上只有一次。
不……
其实,这样的黄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因为悠泊还在。
寥湛也还在。
即便寥湛曾经离开过这里。
但寥湛又回来了。
寥湛在地板上打个滚。
脑袋倚在透明的冰块箱子上。
或许,以后她也都不必害怕黄昏了。
她其实可以一直躺下去。
悠泊不会来催她,也不会嘲笑或辱骂她丧失仪态。
但窗台那边正有些热闹的事情发生。
寥湛不想错过旁观的机会。
所谓的热闹就是一场恢弘灿烂的荧惑日落。
每到黄昏,仿佛整个宇宙的颜色都倾注在这个小小星域的偏僻角落。
窗框被线状的丝绸封面的牛皮纸的蒲苍纸的书本填满。
厚薄不一的书脊围出一片毛茸茸的夕空。
正对窗户有一把椅子。
寥湛坐上就陷了进去。
很软。
椅子也是白色的。
银白的网兜坐垫,银白的后背。
被夕晖映成橙粉色。
寥湛只来得及看它一眼就望向夕空。
橙粉的夕空像桔子晶,或者某种既辉煌又寂静的梦。
低空是橙粉色。
高空则亮白一片。
像梦,真的像梦。闪闪发光的旧日梦境。
后来,橙粉色变成粉紫色。
真遗憾,颜色带来的震撼只能用比喻句来传达。
迷雾玫瑰的颜色。
这是个比喻句。
云雾玫瑰一样灰扑扑的又奢靡的粉紫色,浸泡着的云像一颗糖渍杨梅。
窗前还有谜语兰的剪影。
真是伟大的黄昏时刻,宇宙像庞大的剧场。
浑然的光色剧场,瞬息万变。
寥湛用一整个黄昏时刻观察这个黄昏。
天空现在是阴影般的灰粉紫色。
云团像糖丝。
醉醺醺的、带有尖声欢呼和遥远笑声的糖丝。
寥湛蜷缩在椅子里。
她想,活着的时候,眼睛就应该多在这种景观上停留。
早就意识到这些的话,或许她现在就不必去看医生了。
真好,这扇窗户。
下次她还来。
寥湛走出屋子。
去餐厅——现在是晚饭时间。
但她去的不是老餐厅。
而是新餐厅。
也就是以前悠泊的房间。
悠泊没有告诉寥湛新餐厅在那里。
寥湛凭直觉猜的。
果不其然,那间屋子的门敞着。
小餐桌是旧家具。
灰褐色。
涂着层层叠叠的呢喃果油,有质朴的座头鹰雕花。
寥湛怀疑这是唯一的旧家具。
当年用来放茶具。
现在,放鱼盘。
盘子里的竟然是清蒸红凝脂。
寥湛愕然。
她第一次尝这道菜,是松砂带她吃的。
“又健康又美味的食材,这世界上还是存在的。保持健康不一定意味着受苦呀。”
松砂大概是这样说的。
何止,保持健康不一定意味着受苦。
寥湛现在认为,要想保持健康,就一点罪也别遭。
“你找过来啦!”
悠泊望着寥湛,双眼亮晶晶的,
“我本来想,如果你还不睡醒,就给你留一道夜宵!”
“我醒啦,而且知道你把你的旧卧室改成了餐堂。”
寥湛坐在悠泊对面,
“你先吃,别饿着。我给你讲讲我刚才看到的东西!”
于是,她搜肠刮肚地描述那场仿佛整个宇宙坠落在黑烬滩一般壮美的日落。
红凝脂鱼的鱼刺不多。
悠泊吃下半条。
又开始吃紫色的糙米饭。
或许里面有燕衫麦穗,还有贝糯花穗,以及藜果麦穗,以及蒲苍果皮……
悠泊笑眯眯地听寥湛描述日落。
默默地推给寥湛一杯水。
寥湛讲完了。
喝两口水,也饿了。
悠泊便说,“一场日落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那不是普通的日落。”
寥湛有点不服。
“每天的日落都不普通呀。”
悠泊用餐巾擦嘴,
“你种云彩树,难道没注意到天上的云从来没有重样过吗?”
“这倒确实。”
寥湛也开始吃鱼了。
“先吃深绿菜。”
悠泊提醒。
“你看,你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也不贵,还生机盎然的。”
悠泊用胳膊肘撑着桌子。
寥湛认同,但困惑。
“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总是担心咱们的家族会破产。”
悠泊望着寥湛的眼睛。
“现在,这个家确实散了。但你也没饿死,甚至没有因此失掉快乐。因为你有工作,你喜欢的东西还都不怎么贵。这个宇宙还总是用天空和光线给你搭剧场看。”
寥湛背后先发凉,又发烫。
但真奇怪,她现在应该已经感觉不到“凉”和“烫”了。
但真奇怪。
正像悠泊提醒的,她少年时最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而她还活得好好的。
没被饿死,仍能得到新衣服新饰品,还能看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