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负雪到底还是被柳七寻了个由头绊住。那浪荡子非说要先看过胡姬的胡旋舞,说什么“此去经年,再难见这般西域风光”。拗不过他,只得陪着往异庸舞阁走一遭。
舞阁建在曲江回湾处,朱甍碧瓦映着粼粼水光,尚未入内已闻得丝竹盈耳。柳七兴致极高,一路指点着亭台楼阁说个不停,上官负雪却半句也未入耳,满心盘算着漕运案里的关窍,指节无意识叩着腰间玉玦。
恍惚间已被引至顶层雅阁。此处视野极佳,凭栏可见整个舞池,十六盏鎏金蟠枝灯将中央照得亮如白昼。
忽有琉璃盏递到眼前,抬眸正对上柳七含笑的眉眼。上官负雪接过,試了試味,浅啜半口便搁下了。
这身子终究受不得酒力啊。
想到此处忽觉荒唐,这躯壳原主竟连自己的生辰都未曾知哓,搜索一番记忆中,全无此信息。上官负雪指尖无意识的敲了两下桌面,漫声问道:“柳兄可知我何时出生?”
柳七执壶为自己续盏,不假思索道:“永昌十三年腊月廿四。”话一出口,柳七便悔了。
今日原是腊月廿四,正是上官负雪十八岁生辰。他特意将人留在舞阁,本是要给个惊喜,谁知一时失言,竟将这精心布置的局说破了。
他悄悄抬眸去觑对方神色。不料上官负雪正静静望着他,四目相对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早已洞明前因。没有预想中的惊喜,也不见丝毫感动,只余一片沉静的凝视。那目光似深潭,看得柳七脊背生寒,忙不迭移开视线,假意专注台下翩跹的舞姿。
上官负雪见他这般,心底轻轻一叹。
这身子原该是欢喜的。柳七这般用心,连他自己都忘了的日子,却有人替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在那红尘滚滚的异世挣扎太久,一颗心早已磨得七情不上眉梢,那点原该涌动的暖意,终究被经年累月的麻木压了下去。此刻心头百味杂陈,说不清是怅然多些,还是惘然多些。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承了这具身躯,总该替原主好好活这一场。那些前尘旧事、未竟之业,暂且都放下罢。今夜,便安心许陪柳七过了这自己这十八岁生辰。
上官负雪垂眸道:“你说的那胡旋舞姬何时来?”
柳七懒懒地倚在凭几上,漫应道:“约莫快了。”
上官负雪凝望着琉璃盏中残余的酒液,忽地举杯仰首,一饮而尽。烈酒如刀,灼过咽喉,直贯肺腑,不过须臾间,逼的那绯色便自颈间漫延至指尖。
柳七回眸瞥见这般情状,眯着眼,又乐了,心下暗忖:小娃娃就是小娃娃。
乐声乍变,忽作胡璇急响。
但见一西域女子自穹顶飞坠,纤指挽定三丈红绸。身披赤金璎珞纱丽,珠串缀额,雪臂赤足,腰间鸾铃随其姿影铮琮。随那红绸回风舞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踝间金钏相击清越,直教人疑是敦煌飞天破壁而来。
柳七眨巴了几下眼睛忙道:“这便是那胡旋舞姬了!负雪可看好!”
上官负雪聞言挑眉,咋了一下酒:“看着呢。”
灯影摇红,胡旋急转。
那舞姬足尖点地时,但见榴裙翻飞似火,金铃脆响如珠,满堂光华都凝作她裙下流转的涡旋。
柳七正击节赞叹,忽见那抹绛红身影凌空而起,竟如孤鸿踏雪般掠过三重锦毯,直向上官负雪怀中坠来。
烛火被风带得明灭不定,待众人回神,软玉温香已盈满怀抱。
上官负雪只觉颈间环过柔荑,鼻尖萦来异香,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低头时正对上舞姬含雾的眸。她云鬓微乱,珊瑚步摇斜插,襟口露出的半截雪脯随着喘息轻轻起伏。
他下意识收拢手臂,生怕那舞姬掉下身去,忽觉掌下腰肢纤纤,竟不盈一握。
“公子...”舞姬吐气如兰,指尖若即若离掠过他喉结。上官负雪浑身肌肉骤然绷紧,耳际漫上反常的胭脂色,颈间青筋如雪地里突起的脉络,有种异常的隐忍之感。
柳七盛满醇酒的琉璃盏抵唇,眼尾漾开三分戏谑:“负雪面容堪称绝色,偏生这眼角还染着三分桃花汛,”他仰头将那酒水一饮而尽,拉高音调,“若肯稍解风情,莫说红粉佳人,便是龙阳君再世,也要为你断尽袖袍。”
最后那句刻意拖长的尾音,惊得舞姬睫羽轻颤,却将身子埋得更深。上官负雪指节泛白,怀中沁凉的体温透过薄纱传来,竟比烧红的烙铁更灼人,他却莫名的始终不愿收力松手。
柳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眸中噙满笑意。他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的琉璃盏,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慵懒:“这些年带你出入风月场,总当你年纪小,未及弱冠,那些**之事便不曾教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紧绷的下颌线,“这舞姬分明是瞧上你了。不如这样,我让人取几卷春宫图来,你今夜自行领会。”
柳七摆摆手,侍卫领命而去。上官负雪猛地抬眼,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蒙着一层屈辱的水光,却用极狠的眼神剜向柳七。穿越到这里之前他清心寡欲,连女子的手都未曾碰过。
他咬紧牙关,唇间漫开铁锈气息。
舞姬纤指如兰,不觉间已悄然滑落至上官负雪腰间,暖玉生香的身子已倾近半寸,吐息似有还无地拂过他唇畔。快要覆上时,上官负雪骤然抬眸,但见秋水瞳仁里暗潮翻涌,掌风已携着三成内力破空而出。
那女子罗袖翻飞硬接下一击,她扶着地面,顷刻间胭脂唇畔洇出朱砂血。
柳七见状瞪大了双眼,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便急上前搀扶,不料舞姬纤纤素手倏忽化爪,直取他面门,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截在半途。两股内力相震,帐幔无风自动。
“好个不解风情的郎君。”她轻笑,扬手间杏花烟雨迷离人眼。待香尘落定,唯余地砖上一枝碎玉簪,犹带体温。
“你…,”上官负雪忍着欲意道,“你谁?”
“公子腰间的那枚玉玦,我看着甚是喜欢。”
柳七还未反应过来,朦胧间低头看向上官负雪腰间:“你是何人?”说罢便直直倒了下去。
那舞姬并不答话,只凝着上官负雪的面容,喉间逸出几声低笑。她内力一催,腰间倏地弹出一柄软剑。
上官负雪强自站立,眼前却已是雾锁重楼,唯见一抹绯色身影摇曳如鬼魅。舞姬缓步逼近,目光流连在他腰间。素白丝帛紧束窄腰,两指宽的朱红绦带自羊脂玉扣垂落,在衣袂间若隐若现。
软剑探出,剑尖轻挑那腰封,玉扣应声而裂,绛绦委地,白衣霎时松垮散开。
上官负雪再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他勉力摇头想驱散昏沉,眼前却只剩模糊光影。
舞姬轻笑一声俯身拾起玉佩:“小郎君这玉玦,我便收下了。”说罢指尖掠过他散开的衣襟,在胸膛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温热。
她直起身,绯色裙裾旋出旖旎的弧度,消失在珠帘后,只余那触感如烙印,在他肌肤上隐隐发烫。
不过一会儿,也昏倒在了地上。
再度苏醒时,上官负雪只觉浑身瘫软无力,连抬指都费力。偏头便见柳七躺在身侧。
他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只觉四肢百骸仍浸在一种酸软无力的绵滞之中,那是昨夜舞姬身上的异香——“醉仙芙”余毒未清之故。
此迷药性极刁钻,不伤人神智根本,却能在数个时辰内化去人周身气力,如坠云端,提不起半分内息。他勉力睁开眼,窗外天光已大亮,刺得他微微蹙眉。
身旁榻上,柳七仍自沉睡,呼吸平稳,显然那“醉仙芙”的药力对他这等不精武艺之人影响更甚。侍卫长青则守在门边,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警觉。
就在此时,客房门外陡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间杂着甲胄摩擦与刀鞘碰撞的锐响,瞬息间便将这间雅致的客房团团围住。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猛力撞开。
数道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镌刻着“刑”字铁牌的身影如狼似虎般涌入,为首者面容冷峻,目光如电,一扫室内,便牢牢锁定了刚刚撑坐起身、却因力弱而显得摇摇欲坠的上官负雪。
“拿下!”为首那人毫不废话,挥手喝道。
两名玄衣汉子应声上前,一左一右便要去扭押上官负雪。
“住手!”侍卫长青又惊又怒,拔刀上前阻拦,“尔等何人?安敢对上官公子无礼!”
为首者冷哼一声,亮出一面乌沉木令牌,上刻一个龙飞凤舞的“靖”字,边缘有繁复的江湖纹样。“靖安堂办事,缉拿要犯,闲杂人等退开!”
靖安堂?上官负雪心头一凛。
此堂并非朝廷官署,却是江湖上公认的仲裁之地,专司调解纷争、追缉触犯江湖铁律之徒,权力不小,手段亦正亦邪,等闲无人愿惹。他们为何会找上自己?
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询问,奈何喉间干涩,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连一句清晰的话都难以吐出,只能以眼神示意长青稍安勿躁。
长青见令牌,知是靖安堂的人,势比人强,且对方人多势众,他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真的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名汉子轻而易举地将无力反抗的上官负雪从榻上拖起,反剪双手缚住。
“你们……为何抓三公子?”长青咬牙问道。
那为首者目光扫过上官负雪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俊的面容,冷然道:“异庸舞阁那名真正的西域胡旋舞姬,昨夜被发现毙于阁后暗巷,心脉震断,乃高手所为。现场遗落此物——”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羊脂白玉玦,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正是上官负雪平日悬于腰间之物。
上官负雪瞳孔骤缩。
他的玉玦昨夜被那假舞姬夺去,怎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是了,那女子不仅盗玉,还要嫁祸。那“醉仙芙”恐怕不仅是让她脱身,更是为了让自己此刻无力辩白,坐实这杀人罪名。
他想解释,想说出昨夜那假舞姬之事,可“醉仙芙”的药力让他连集中精神都困难,只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带走!”为首者不容置疑地下令。
上官负雪被粗暴地架起,拖出门外。经过门口时,他最后瞥了一眼室内,柳七依旧沉睡未醒,长青则被两名靖安堂弟子拦在原地,满面焦灼却无可奈何。
他被一路押解,穿过尚带着晨露的曲江岸,引得早起的行人纷纷侧目。不多时,便被带入一处气势森严的黑石建筑前,门楣上高悬“靖安堂”三字铁画银钩。
入了堂内,并未经过寻常审讯之所,而是直接被押往深处。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陡然暗淡。
他们沿着石阶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玄铁门前,门上以朱砂写着“天字十八号”。
铁门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铁锈气的寒意涌出。上官负雪被一把推了进去,踉跄几步,终是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锁之声沉重,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室内仅有一张石榻,墙角渗着水渍,空气冰冷刺骨。上官负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喘息着,试图积攒起一丝力气。“醉仙芙”的药效仍在持续,身体的不受控制与此刻身陷囹圄的困境,让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玉玦为何在命案现场?那假舞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盗玉、嫁祸,甚至不惜杀人?这背后,是针对他上官负雪,还是与这漕运案有关?
一个个疑问在因药力而混沌的脑海中翻滚,却寻不到出口。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恢复体力,厘清这团迷雾。否则,不仅自身难保,恐怕还会牵连柳七,甚至打乱漕运案的调查。
在这靖安堂的天字十八号房中,上官负雪勉力抬起头,望向那扇唯一的、紧闭的铁窗,窗外透入的微光,映亮了他眼中逐渐凝聚的冷冽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