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龙城市公安局,车管所服务大厅。
中年人刚开了个头,“暂停服务”的牌子就撂了出来。
柜台里头的人冷冷丢下一句“去别的窗口”,转头继续看手机,将价格不菲的运动鞋加入购物车。
“我不办业务,我就是想问问……”
“问什么?”柜台里的人抬起头,白眼儿翻上天,眉头拧成个疙瘩,脸上的青春痘都带着不耐烦。
这人不过二十几岁,却透着一股子老气横秋。
“我想问——”中年人刚要提问,里头的人“嘶”了一声。
“看不见吗?暂停服务。问别人去!”
中年人莫名其妙:“你刚不是说,问什么?”
柜台里的人捋了把头发,鼻孔里喘着粗气,连鼻翼都张大了。“听不懂话是吗?问别的窗口去。”
中年人看一眼前头,几个窗口都有人,咨询台前头也站着好几个,唯独这个窗口空着。
中年人正想争辩,不等开口,窗口里的人忽然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方才还爱搭不理的一张脸上忽然开出了花。
“请问先生要办什么业务啊?”
中年人:“……”他想说“不是暂停服务吗”,一低头发现那牌子已经撤掉了,再看柜台里的人,手机也不知道装到哪里去了。
什么时候做的,怎么做到的?中年人震惊。
“所长好。”
“所长。”
“顾所好。”
一连串的打招呼声音,从最前面的窗口一直朝这边过来,解开了中年人的疑惑——领导来了。
“小欧。”所长来到近前。
窗口里的人像是刚刚意识到,忙转过身站起来。
“哎呀所长,您什么时候过来的?我这儿正忙着呢,没注意到您,真是不好意思。”
中年人:“……”这是车管所,没错吧?确定不是戏剧学院。
所长似乎并未在意,只说了句:“你先停一下,有事儿找你。”
那被称为小欧的办事人员露出为难的神色,任何人看了他那张脸,都会觉得他已经忙到了抽不开身的地步。
连方才目睹全程的中年人都忍不住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刚刚在忙,我看错了?他真的是在看某宝吗?是在看工作消息吧?”
“先暂停一下吧。”所长说着,又吩咐了旁边窗口的民警:“下一个先别叫号,处理一下小欧这边。”
“那好吧。”小欧回过头,对中年人露出歉意的表情:“不好意思啊,我们领导找我,您先在旁边窗口等一下吧。”
他表现得太自然,中年人来不及反应,顺着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直到两人走远,中年人才回过神儿。一低头,“暂停服务”的牌子又出现在台子上了,他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宛若一场梦”。
别看在柜台甩脸色,这会儿小欧倒是很有耐心,默默跟在领导旁边,恭敬乖顺的模样。
所长找我什么事?小欧一边走一边琢磨。听说月底副所要退休,总得有人顶上。最近全局都在传,说车管所要原地起一个副职,正在物色人选。
小欧把所有人盘算一遍,能干活的没他会来事儿,会来事儿的没他会装忙,何况他还有个在市里任职的叔叔。
越往下想,小欧就越觉得自己有戏。
眼看着所长领着他,路过几间人多的办公室,都没停下,而是一直往前,小欧心思愈发活络起来。
所长这是要找个人少的地方私聊啊。
路过所长室,没停,又到会议室门口,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所长一路领着他,越走越偏,越走越安静,小欧心里打着鼓,却又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期待。
小欧就这么迷迷糊糊跟着所长,一直走进了小黑.屋。
直到此刻,小欧才后知后觉,慌张起来!
“顾所,我还有工作。”说着想推开人往外走。
然而所长看着瘦,却是肌肉紧实的练家子,哪是他推得动的?
“我叔叔可是市里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可见是真急了。
谁管他叔叔他大爷?所长堵在门口,垂眸看着他。
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门外不仅有所长,几个人高马大的同事也堵在那里,他绝无出去的可能。
“来都来了,聊聊吧。”
年轻男子声音清润,却是从房间深处传出来的,飘到他耳边,仿佛化作一只苍白的手,自黑暗中伸向他的肩胛,然后就要勾魂索命,拖着他向地府去了。
小欧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只觉气温降至冰点,周身恶寒。
灯光亮起。
屋里站着两个人,一个面容清秀,一个眉目冷峻。
虽不是黑白无常,也足够吓破小欧的胆,因为这一对,正是龙城公安有名的“黑白双煞”。
温柏舟自不必说,日常冷脸,平等地怼所有人,下手的时候比语言更重。在刑警队的时候,有次抓捕,他差点把嫌疑人活活打死。
但小欧更忌惮谢无终,上班第一天他就听说,谢无终明察秋毫,有一双能看破谎言的眼睛。
别看谢无终和和气气,不声不响,但在他手上就没有拿不下的口供,让所有人啧啧称奇,甚至有传言说,他是谢必安的直系后代。
此刻面对这俩人,小欧只觉得天旋地转,恍惚半晌儿,终于回过神。
眼前的小黑.屋正是办案区讯问室,只一扇门,三面都是墙。
虽然知道自己碰上茬子了,但小欧并不想认命。跟所有的嫌疑人一样,穷途末路总是要赌一把,仿佛如实交代会辱没了祖宗。
然而,讯问只进行了10分钟,小欧已完全溃败,交代了个底儿掉。
在笔录上写上“那句以上笔录我看过,与我说的相符”时,小欧忍不住怨恨这世界不公平。
有的人生来就有钱,比如温柏舟,有的人“金手指”天赋异禀,比如谢无终。
温柏舟家境殷实,自不必说,但至少有一点,小欧想错了。
谢无终并不是天赋异禀,也没什么“金手指”护航,他所得到的成绩,全部来自勤奋努力,一点一点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职业南墙建筑师”。
今年是小欧工作的第五年,时间说长不算长,说短不算短。
起初得知自己分到交警队,小欧就不太满意,大家都是同期,凭什么别人坐办公室喝茶,他就要去路面吃灰?
到交警队才发现,他的岗位在车管所大厅。
这次是室内了吧?他又不高兴。凭什么同期上路面,制服那么帅,他就只能穿这件破蓝衬衫,跟个保安似的。
更关键的是,一线执法直面行政相对人,手里头握着裁量权,就有油水可捞。大厅的制服不好看,裁量权也不在手里,说是执法行为,一点手握权力的快乐都感觉不到。
小欧在大厅干了两年,越干越觉得没意思,尤其这地儿还要坐班,迟到早退都不行。
他越想越觉得这世道不公平,对工作自然也越来越懈怠。
不过,小欧是个机灵的,在领导面前绝不松懈,始终表现得勤勤恳恳,时刻把自己塑造成“急难险重冲在前”的劳模。
要不说人贵在钻研,接下来的日子里,小欧不仅人前表现积极,他甚至找准了前台监控的角度,知道怎么玩儿手机不会被发现,又能在领导出现时候以最快的速度隐藏好。
领导当然不能时刻盯着,同事也都各忙各的,没有人多嘴,也没有人注意他。
小欧凭借自己摸索出的一套“生存之道”,愣是把自己培养成了个“伪装者”。
不过摸鱼归摸鱼,并不犯法,转折发生在去年腊月,小欧在饭局上认识了一个男人。
男人得知他在交警部门工作,态度很是殷勤,期间给他端茶倒水,明明年岁比他还大,却硬是一口一个“哥”,叫得小欧轻飘飘,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吃完饭,那人又安排他们去了夜店。
在有偿陪侍们一声声的“欧哥”当中,小欧逐渐迷失了自我。
次日一早,他是在宾馆里醒来的,同床的还有一男一女。小欧看了看这产品质量,感觉自己月工资要没。
可俩人谁也没要他的钱,说是昨天认识的老板已经付过了。
小欧沉吟片刻,问:“这会儿内个的话,单收费吗?”
俊男美女相视一笑,把小欧伺候了个爽。
小欧享受得心安理得,事已至此,对方是一定要从他身上得到好处的,与其稀里糊涂不如好好享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况他一车管所窗口,能办到的事情有限,撑破大天去也就那么几样——偷偷删个闯红灯、压线什么的违章记录,能得到的利益当然是越多越好。
小欧曾经明确跟对方讲,有什么撞人逃逸恶性的事故,他是绝对不会帮忙删数据的。对方陪着笑,说“哪儿能让欧哥那么为难”。
后来的事情跟小欧预料的差不多,对方让他处理的不过是一些超速、闯灯之类,都是些没有引起任何伤亡的违章行为,而且那人一共也没用过他几次。
在小欧看来,他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不会影响任何人。
然而事实上,如果不是小欧删除了这些事故记录,或许交警部门早已从大数据察觉龙福A1存在的隐患,或许烤肠小贩的悲剧也可以避免。
网警们让小欧联系那个“老板”,对方的手机号码已经注销,想必早已跟公关团队一样,在龙福事发之后第一时间逃离了。
对于自己的行为,小欧表示会深刻反省,愿意接受组织的处理。
在他看来,他只是违反了工作纪律,最多也不过是局里给个处分。
但为什么来做笔录的是网安的人?
谢无终给了他答案——
我国《刑法》规定了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违反国家规定,对计算机信息系统中储存、处理或者传输的数据和应用程序进行删除、修改、增加的操作,后果严重的”,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欧某的行为涉嫌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以及受贿罪,具体定罪量刑以人民法院审判为准。
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小欧这个案子都给温柏舟和谢无终带来了深切影响——全局开展警示教育,正风肃纪!
从局党委到基层民警,坚持以案为鉴、以案促改、以案促治,学习纪律规矩,明确纪律底线,严守纪律要求。
最惨的还是谢无终,明明是他把蛀虫揪出来,结果现在,他要一边搞案子,一边搞学习,心得体会交上去,还被打了回来,说是不够深刻。
温柏舟热了牛奶,端进书房,谢无终正盯着屏幕,删删改改,憋得小脸儿通红,也深刻不出来。
他打小儿作文水平就一般。
温柏舟放下牛奶,帮谢无终看文稿。
平心而论,谢宝宝写得很工整,第一常怀敬畏之心,第二绷紧纪律之弦,第三严守廉洁之责。
大家都这么写,谢无终的为什么不合格?
温柏舟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谢宝宝没审题。
“通知要求里说,得结合个人实际情况,你这样写,他们大概觉得都是套话。”
谢无终拧眉:“怎么结合?”
温柏舟指着文稿,一点点教:“你看这儿,不为利益所动,可以加一点自己的想法,或者举个例子。”
谢无终苦思冥想,依旧无果。
温柏舟适时引导:“你直接写真实想法就行,用自己的语言叙述。”
谢无终:“那样没问题吗?”
温柏舟:“绝对没问题!”他相信谢宝宝的正义感。
“那好吧。”谢无终放下杯子,“嗒嗒嗒”敲起键盘,不一会儿就写下一行。
温柏舟凑过去看,登时愣住。
屏幕上写着:“温柏舟有钱,我想要什么,他会给我买,我用不着收别人的。”
温柏舟:“……”
中年群众:“演我,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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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 金手指天赋异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