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和我来一遍,我在——”
“我在——”
“是在——不是在——,不是,你到底什么情况?嗓子出问题了?共鸣呢?音准呢?马上要上节目了,好歹认真一点吧!”
林且站在自家的练习室里,面前是一个卷发红唇一脸怒容的声乐老师(后来找管家打听到的身份),他手里举着一台平板电脑(这几天的时间基本都在玩这个),屏幕上是一份黑底白字的歌词。
他低头,看了一眼歌词,又抬起头看看声乐老师,眨了眨眼:“老师,唱歌这东西没有肌肉记忆的吗?”
老师:“啊?”
“没什么,”林且叹了口气,又唱了一遍,“我在——”
声乐老师低头扶额:“……行了,我去联系杨姐。”
要是真正的那个林且,在听到“杨姐”俩字之后立马就会吓得跳起来然后好好唱歌。但很可惜,她面前的“盗版林且”并不认识杨云甜是何许人也,更不明白怎么好好唱歌,听完她的威胁只是愣愣点头:“哦。”
于是结束了一上午工作的杨云甜女士,刚到公司底下的咖啡店坐下,点的全糖加甜卡布奇诺还没端上来,就接到了林且声乐老师的电话。
接起电话,耳朵边上就是一句鬼鬼祟祟,带着点惊悚的:“杨姐,小林失忆了。”
——谢天谢地,那杯咖啡还没上,否则现在非喷出来不可。
当天晚上,林且的公司就发布了公关预警,连夜通知节目组改剧本,不要给林且安排任何的唱歌环节与任务。
与此同时,脑科医生那边的诊断结果出了:没有任何问题。
林且对见心理医生这件事表现出很抗拒的态度,杨云甜也没辙,只好任他去,到目前为止,林且突然不会唱歌和失忆的事情只有公司几个高层知道,这件事一旦传开,保不齐会受到舆论影响,综艺那边又推不开。
最近这两天,经纪人和公司高层脱发量都比之前大了。
而两天以后,迎来了林且要去节目录制现场的日子。
这天晴空万里,林且一大早打着哈欠从公司出发,昨天晚上被经纪人逼着练了一晚上歌,期间熬走了两个声乐老师,其中一个被气得吃降压药,另一个一出门就偷偷戴上了降噪耳机,似乎是想听点儿好的让自己忘记刚才听见的歌声。
有这么难听吗?
有的。反正林且不爱唱歌,也不爱听自己唱歌。
“不爱,就转身离开——”他坐在车里,随口唱了一句流行歌。
经纪人在副驾驶位,倒吸一口凉气:“你别唱了。嘉宾名字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
“节目流程呢?”
“记得。”
“编曲没问题吗?”
林且笑了:“《荒原》就是我编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杨云甜抱怨了一句,深深叹了口气,懒得再和这个失忆版林且说话了。
杨云甜这个人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识人无数,看人方面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对自己手下的艺人,那叫一个了如指掌拿捏自如。所以一开始听说林且失忆,她是不信的。这少爷绝对是不想练歌,觉得自己唱得挺好不需要指导了,于是故意恶作剧吓唬她给找的声乐老师。
直到林且被她叫到公司里来,在地下停车场看见他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
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衫,牛仔裤,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帽檐几乎盖住了眼睛,下车时,先转过身面对车,背对着人,不等佣人,自己关上车门,又不乐意回头似的,头偏到一旁去,手也不自在地压着帽檐,最后叹了口气,转身看到她时,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困惑,开口第一句话是问:“你谁?”
她只觉得心间一凉。
要不是林且化成灰她都认识,她都快要以为这是别的什么人乔装的了。
而林且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他感到很反感的任务。
他要在综艺节目里,演好他自己。
善良、温柔、阳光、开朗……
飞机上,林且看着手机里经纪人再三给他嘱咐的人设关键词,目光定格在“阳光开朗”四个字上,打开手机摄像头,看了看镜头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不搭边。
怎么演啊?
林且试探着扯了扯嘴角笑起来,感觉傻兮兮的。不笑了,又恢复那种生死看淡的麻木神色。
一个人的眼神是最难装的,林且并不认为自己能把经纪人要求的人设演好。他干脆忘了那些关键词,把飞机座椅放平,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这几天,他睡觉的频率比在另一个世界高很多。
除了接受经纪公司的洗脑和训练以外,林且这段时间最多的还是抱着他那台平板上网搜索地震相关的新闻报道和材料,也旁敲侧击地问了爸爸妈妈——这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很愿意听他讲话,对他也很好。
林且下飞机的时候,还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宝贝,到机场了吗?”
宝贝这个称呼,直到现在还会让林且感到眼眶一酸,他乖乖地说:“到了,妈,你们吃饭了吗?”
“飞机餐不好吃吧?你海鲜有点过敏,在海南别吃海鲜啊,妈给你找了个私房菜馆,他们那边晚上会送餐到酒店。特意叮嘱了不放海鲜的。”
原来他海鲜过敏啊。
好像也是,每次吃海鲜后,身上都会出现部分发红发痒的现象,一直以为是皮肤过敏,原来是海鲜的缘故。
林且说:“有什么好吃的啊?”
“你在家吃的什么,待会就能吃的什么,我把每种调料的用量都发过去了——哦哦,你爸刚出门前要我问你,为什么这几天老往公司跑?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说:“一点工作上的小事,我自己能行。”
“你这孩子怎么还逞强呢。有问题千万别硬撑啊!”
林且笑了:“知道了妈!”
妈妈又嘱咐了好几句,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林且把手机放回口袋,在随行人员的带领下上了节目组的车,拍摄还没开始,他坐进车里的时候,遇到了几个人的打招呼。
那几个人的脸,林且当然是不认得的,但杨云甜知道他脸盲的毛病,特地给他听了每一个人的声音。根据音色的不同,林且笑着和每一个人打了招呼,他们的反应都很正常,最开始好歹没有出错。
他们下车之后就改乘游艇上岛,林且和一个小歌星在一艘船上,对方他只知道名字,不知道作品,而对方全程也没提到他的作品。两个人客客气气,聊得不尴不尬,最后礼貌分别,林且就把那人抛到脑后了。
上岛之后,他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小豪。
当时小豪正在和几个人一起聊天,转头看到他,非常高兴地跑了过来。
林且注意到他们周围架起的摄像头,也回应了他笑容,但手还是肌肉记忆般的想要把箱子推给对方让他帮忙拿。
没办法,谁让那个世界的小豪被他的音乐折服以后太狗腿了呢?
“林哥早!”
林且点头:“是挺早的,美国洛杉矶时间。”
花梦豪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回房间吗?”
一说到房间林且就饿了:“回。你吃饭了吗?”
“没呢,饿死了。”他说。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走出了摄像机的监控范围,双双收了笑。
花梦豪转过头,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就被林且往手里塞了个行李箱:“干嘛?”
林且反应过来,拿了回去:“不好意思,习惯了。”
“哦。”
花梦豪若有所思:“你是叫我小豪的那个?”
林且于是又把行李箱塞过去了。
“哇哦——”
身后传来一阵起哄的声音,俩人回过头,看见几个女嘉宾正一脸姨母笑地看着这边。
“林老师花老师你们关系好好啊。”其中一个说。
林且那个年代,还没有卖腐这个词,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点了点头:“是挺好的啊。怎么了?”
花梦豪倒是反应很快,笑着解释:“我求他把《荒原》版权卖给我还没成功呢。不套套近乎怎么行?”
“你俩说法不一致哦!”
这几个女嘉宾也只是开开玩笑,打趣几句就走了。目送她们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之后,林且看到小豪复杂的眼神:“干嘛?”
“哥,我叫你哥行吗?”花梦豪想给他跪下了。
林且:“行啊。你本来就这么叫我。”
忘记对方的设定是来自零八年了,花梦豪只能耐心和他解释什么叫卖腐,让他少说关于俩人关系好不好的肯定句,不要卖太过了。
然后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件事,林且就是让刚搬完两个箱子的花梦豪下楼去拿妈妈给他点的外卖。
好的,这已经不是卖腐剧本了,是霸凌剧本了。
房间里有摄像头,花梦豪只能笑着打哈哈,说那当然啊你给我点的外卖当然我拿,然后下楼,悲催地提着四大袋堪称满汉全席的外卖走进电梯,手臂都发抖,心说这节目谁爱参加谁来参加吧,反正他再也不想来了。
.
“你要唱歌?”
酒店房间里,林且与杜许尘分别坐在一张桌子的左右两边,中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放着一束很新鲜的白玫瑰。
他们刚才在讨论演出的问题,杜许尘说让他弹吉他,但林且虽然会吉他,但还没有拿吉他上台演出的经验,就推掉了,问能不能唱歌,当然,得到了对方的疑问。
林且脸上表情未变,只平静地解释:“对,但我只练过《荒原》。”
“说起来,我还从没听过你唱歌。”
杜许尘来了兴趣,手放在了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来一句。”
林且点点头,静默一会儿之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是他练歌的习惯,坐着他感觉气息不通畅。
然后,他的视线从杜许尘身上转移到了身体的正前方,这是他在舞台上表演的肌肉记忆。
“你要打电话告诉上帝,说他太忙了不过来我这里,我的心它是一片荒原,在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悲剧。”
唱完这两句,他去看杜许尘的反应。
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深藏不露啊小少爷,”杜许尘抬起手给他鼓掌,笑容灿烂,“那咱俩彩排的时候就合唱吧,我还真没想到能有和你一起合唱的一天。”
我也没想到能有这一天。
林且眷恋地看着对方的脸,眼中的遗憾一闪而过。
——可惜我不是他。
“哦,这么晚了,你还得回去吧。”
杜许尘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只见他正低头看手机:“要不我送送你?”
对上那一双漂亮的蕴涵期待的眼睛,林且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尽管目的地是他目前不太想待的地方,他也还是点了头。
杜许尘的车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车厢很大,他们坐在车上,车载音响里,播放着林且写的那两首歌的试听版本。
“列车他在海面上停息
陷入到了幽深的海里
恭喜它被陆地抛弃。”
杜许尘的音色完美得一如既往,林且听着听着,忍不住开始和声,余光却瞥见坐在身边的人耳根有点发红。
杜许尘对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这个世界的自己对他呢?
“杜哥,你有女朋友吗?”他突然问。
汽车一个大颠簸,急刹车刹住了,差点闯了红绿灯。
把车稳定下来后,杜许尘故作镇定地转头:“没有啊,你呢?你有没有?”
林且说不上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没有。”
“不打算找一个?”
“不打算,先搞音乐吧。”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安心搞你的音乐吧小少爷,有困难随时来找我。”
林且心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某天突然获得一样觊觎已久的宝物,拿到手才发现,宝物上面已然刻着别人的名字。
因为这具身体是他自己的,所以他就能肆无忌惮地享受杜许尘的喜欢?人与人的感情才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杜许尘喊他小少爷,语言亲密。为什么亲密?
杜许尘喜欢他。为什么喜欢他?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好几天了,在那之前呢?他从哪里来?经历什么,要到哪里去?
林且一概不知,感到割裂,即使对曾经钟情过的杜许尘,也难以发自内心感到亲切。
他只能强迫自己适应这样的环境。
至少活到灵魂互换结束,能够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