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珧立在书案后,指尖拂过案上一方冰凉的镇纸,沉默了片刻,方才抬眼看向侍立在下首的薛乙。
“薛乙,传话下去,府中影卫及本王亲随各部,这个年……让他们好生过。”朱珧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重,“年后,若有想求个安稳前程、解甲归田的,一律赐金放还,不必强求。”
薛乙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这话中深意。他抱拳躬身:“属下明白,定将王爷恩典传到。”
他略一迟疑,压低声音,“那……林王妃处,可需先行透个口风?”
朱珧的指尖在镇纸上微微一顿,眼前浮现母亲慈和却难掩忧虑的面容。他轻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暂且……不必。待年关过后,我亲自去与母亲说。”
吩咐已毕,朱珧与薛乙一同走出书房。刚至廊下,便听见庭院中传来沈清宜的声音。
“彦修,你这方逍遥散[1]……立意是好的,只是这用量,是否过于轻缓了?”
只见沈清宜拿着蒲彦修递上的一张药方,眉头微蹙,“肝主疏泄,贵在条达。[2]你这柴胡、薄荷用量如此谨慎,恐如隔靴搔痒,难撼病根。”
蒲彦修神色恭谨,解释道,“沈大哥所言极是。只是我观那婆婆形销骨立,脉象虚弦而无力,舌苔薄白,此乃肝郁日久,化火伤阴,肝体失养,已损及后天之本。若再以常法疏泄,恐如狂风摧弱柳,病人身体受不住,反生变故。”
沈清宜闻言,面色稍霁,颔首道,“自然,知其常,更要达其变。”
他接过笔,在方子上将茯苓、白术的分量稍增,又添了一味合欢皮,边写边道,“逍遥散之妙,在于柴胡、薄荷疏肝解郁以顺其性,当归、白芍养血柔肝以滋其体,更佐茯苓、白术、甘草健脾益气,培土以荣木。你顾虑其虚,加强健脾安神是对的。肝郁易克脾土,脾虚则气血更无化源,肝血愈虚,此为恶性循环。”
他放下笔,将修改后的方子递给蒲彦修,“还有,你既知她病在‘郁’,可曾细问其经、带、胎、产之事?妇人之情志,多与此四事牵绊。”
“年前问诊,只知其夫君早逝,月信不调,孕四次,产一子二女,旁的隐疾……未曾深究。”
“这便是了。”沈清宜叹道,“此等郁证,药石之力仅占三分。另外七分,还需心药医。你此次前去,不妨耐心些,除了问清症候,更要试着开导开导她。心结若松一松,气血得以暂通,胜似你开十副药。”
蒲彦修应下,他收拾好医箱,便扬声唤不远处正在研磨药材的林信,“阿信,走了。”
廊下朱珧站定许久,忽然出声,“等等,本王与你们同去如何?”
蒲彦修几人皆是一怔。朱珧神色自若,淡淡道:“既挂着王府管事的名头,总该深入市井,听听百姓之声。”
蒲彦修远远望着朱珧,笑着说,“这是自然,王爷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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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遂出了王府,穿街过巷。越往城西走,街景便越发显得破败陈旧,与王府周边的齐整气象迥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劣质煤炭与各种生活气息混杂的味道,那老妇人的家便在这条巷子的尽头。
“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重而复杂的药气混合着屋内潮湿的霉味,便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勉强照亮了局促的空间。土炕上,老妇人蜷缩在被褥里,听见动静,无力地掀了掀眼皮。
蒲彦修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他面色如常地走到炕边,温声道,“婆婆,前些日子我离开了云间许久,不放心您,再来给您瞧瞧。”
朱珧则立在门内一步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屋内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显得清冷而缺乏生气。墙壁虽旧,却还平整,只是角落有些许渗水的霉痕。墙角没有柴火,但窗台上晾着几株早已干瘪、不知是何用途的草药。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半旧的陶碗,碗身有一道不甚起眼的裂纹,里面是半碗黑糊糊、早已凉透的药渣,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自幼长于王府,虽知民间疾苦,但如此真切地置身于这种衰老、疾病和孤独共同织就的困顿之中,仍感到一种无声的冲击。
蒲彦修先是仔细问了婆婆这几日的饮食与睡眠。老妇人声音虚弱,答得断断续续,只说吃不下,夜里也总是惊醒。随后,蒲彦修再次为她诊脉,他的手指搭在那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凝神细品。
他忽然起身,对朱珧和林信道:“王爷,阿信,你们……先到外面等候片刻。”
朱珧不明所以,正待开口,却被林信一把拽住衣袖,不由分说地拉了出去。
屋内,蒲彦修看着眼前憔悴的老人,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婆婆,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和孩子置气呢?”
此言一出,那一直强撑着面无表情的老妇人,浑浊的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终究是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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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林信已借了张条凳,正为一位前来求诊的年轻妇人诊脉。朱珧站在一旁,心思却还系在屋内,忍不住低声问林信,“子俞他……在里面做什么?”
林信头也不抬,手指仍搭在妇人的腕间,随口应道,“开导人呗。王爷不也听到了,心病还得心药医。”
片刻后,林信转向那妇人,问了句,“娘子这月信,迟了有些许日子了吧?”
那妇人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林信收回手,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拱手道,“恭喜娘子,这是滑脉,有喜了!”
妇人又惊又喜,羞赧地低声道了谢,赶忙起身离去。
朱珧站在一旁,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复又看向林信,带着几分读书人面对未知领域的好奇,认真问道,“滑脉……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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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了那低矮的民房,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朱珧回想起方才屋内传出的压抑哭声,终究没忍住心头那点好奇,侧首问蒲彦修,“子俞,你如何能断定,那妇人定是与儿女置气?”
蒲彦修步子未停,目光掠过街边为生计忙碌的寻常百姓,平和的说,“这般年纪的老人家,郁结至此,牵动肝气,其诱因无非有二,一是相伴多年的夫君有变,二是含辛茹苦养大的子女不肖。她曾提及夫君已故去多年,那这满腔的怨愤、委屈与不甘,除了倾注在儿女身上,还能与谁呢?”
朱珧暗自点头,心中称赞。
正说话间,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惊喜与迟疑的呼唤,“蒲……蒲先生?”
三人驻足回望,只见两个青年快步追了上来。一个身形壮实,皮肤黝黑,像个做力气活的;另一个则显得清瘦文弱些,面色虽仍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
那壮实青年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蒲先生,真是您!方才看着背影像,没敢认。”
蒲彦修看着二人,有些茫然,显然并未记起。
那壮实青年见状轻声补充道,“先生忘了?年初在城东,小远病得厉害,身上发热,找了几家医馆,郎中都……都不太愿意看。最后是您给看的症,开了方子。”
“是你们啊!”蒲彦修恍然,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身子可大好了?”
说话间,极自然地伸出手,搭上那瘦弱男子的寸口。他略作品察便松开,嘱咐道,“病根已去,但底子仍虚,还需仔细将养,最要紧的是……”
蒲彦修看着那壮实青年,“莫要再熬夜劳神了,伤身的很。”
壮实青年连忙点头如捣蒜,“记下了,记下了!先生,您用药真神,那么猛的剂量,两剂下去,小远就退热了!我们……我们也没什么好答谢的,刚买了些热乎乎的烧饼,您尝尝?”说着就要从油纸包里取饼。
蒲彦修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笑容未减,“举手之劳,不必挂心。你们自己留着吃,好好补补身子。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辞别了千恩万谢的两人,三人继续沿着青石板路前行。走出十余步,将街角的喧嚣稍稍抛在身后,林信便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凑近蒲彦修,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子俞,刚才那两位……我瞧着,关系似乎不一般啊。”
蒲彦修目视前方,街道上人来人往,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阿信,慎言。不当背后议论患者私事。”
“哦。”林信缩了缩脖子,应了一声,但脸上的好奇并未褪去。他沉默着又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当初镇上的郎中都不待见他们,你当时给他们看病时,就没点什么想法?”
蒲彦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些许。他微微侧过头,午后的阳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淡金的光晕。
“医者眼中,只有病痛。”蒲彦修歪头,似乎认真想了想,“至于其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斟酌片刻词句,随后继续道,“阴阳和合,男女婚嫁,自是天地正理,人伦大道。”
“然而世间情缘,亦有常理难缚之处。他们一不害人损己,二不作乱乡里,彼此真心相待,这份情谊本身,便值得尊重。若因私德偏好便见死不救,罔顾医者本分,那才是真正违逆了天道仁心。”
此言一出,林信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收敛,点了点头,“还是你看的开啊子俞,你说得对,这并不应该是他们得不到救治的理由。”
一旁的朱珧,依旧沉默前行,却望向远处天际舒卷的流云,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脚注————
[1]逍遥散,首载于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其名寓意服药后肝气条达,郁结得舒,故名“逍遥。”
[2]肝,一主疏泄,指肝具有调畅全身气机、促进气血运行、调节精神情志的作用;二主藏血,指肝有贮藏血液、调节血量的功能。同时,素有“女子以肝为先天”之说(语出清代名医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强调肝的疏泄与藏血功能对女子经、带、胎、产等生理活动尤为重要,故女子之病多与肝气不舒、肝血不足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