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京城的官道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朱珧骑在马上,缓缓前行。为了掩人耳目,蒲彦修扮作朱珧的随从,身着朴素,默默跟在朱珧后面。
朱珧牵着缰绳站在承天门外时,晨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凝结着露水,马蹄踏过便留下一串深色印记,像是在宣纸上洇开的墨点。他侧头看向身后的“随从”——蒲彦修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帽子压得极低,连鬓角的发丝都被帽檐遮了大半,唯有那双握缰绳的手,骨节分明。
“待会儿见了内侍,莫要抬头,免招祸患。”
朱珧的声音压得很轻,尾音被风卷着散在雾里,“你我身份,在此处便是主仆,只消跟着我,看看能否见到陛下。”
蒲彦修闷声应了句“知道”,目光却不由自主扫过宫墙上斑驳的砖纹。那砖缝里嵌着几株倔强的野草,在禁卫森严的宫门前,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生机。
不多时,一个身着石青色蟒纹袍的老太监便迎了上来。此人正是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王智,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般僵硬,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在朱珧身上剐了一圈,才捏着嗓子慢声说,“宁王殿下来的可真不巧,皇上今儿个偶感风寒,龙体欠安,您还是请回吧。”
“陛下身体还这般不好,便是你们的不是了,”朱珧淡淡的看着王智闪过一丝怒容,话锋一转,“既如此,本王去看望皇后娘娘,总不能皇后娘娘也抱恙吧?”
“这……”
朱珧盯着面前的王智,一振衣袖,徉怒,“按照礼法,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更是本王的婶婶,如今本王想进宫看望婶婶你却推三阻四,百般阻挠——”
他话音陡然一沉,目光如冰刃般刺向王智,一字一顿地问道:
“难不成你要离间天家亲情,隔绝内外,效仿前朝阉祸,行那困君囚母之事吗?!”
突然被人戳破了秘密,王智眼中寒光一闪,却见朱珧就要拔剑,知道宁王天高皇帝远,不服管惯了,又怕朱珧真的拔剑,忙用肥手按住朱珧,“殿下咱家对陛下的衷心天地可鉴,只是皇上确实圣体不适,既然殿下要见皇后娘娘,咱家哪有拒绝的道理。”
“有劳公公。”朱珧这才推开大肥手,微微颔首,指尖却在袖中攥紧了。
王智在前引路,脚步又快又稳,朱珧与蒲彦修紧随其后。宫道两侧的松柏修剪得整整齐齐,树影落在青砖上,像张牙舞爪的网。蒲彦修垂着头,余光却瞥见廊庑下站着的侍卫——他们腰间的绣春刀泛着冷光,连呼吸都压得极轻,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
“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利,昨儿个还说头疼,太医开了方子,也不知见效没有。”王智推开了长乐宫的殿门,突然回头,笑得像只老狐狸,“殿下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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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燃着安神的百合香,烟气袅袅,将紫檀木椅上的人影笼得有些模糊。皇后穿着一身月白色宫装,衬着身影越发单薄,发髻上只簪了支翠玉步摇,面带愁容,她见朱珧阔步走入,面色一喜,便要起身相迎,却被王智抢了先,“娘娘,宁王殿下到了。”
皇后的动作一顿,重新坐回椅上,微微蜷缩了一下手,触到了冰凉的指尖。
“宁王一路舟车劳顿,京城可还住的惯?”皇后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
“劳娘娘挂心,一路所见,只觉还是臣少时之模样。”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喃喃着,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有一株半枯的海棠,花瓣落了满地,无人清扫。
见皇后这般模样,朱珧心中也有些悲戚,“婶婶……”
“宁王殿下,皇后娘娘劳累许久,已倦了,您可改日再来看望。”一旁的王智不耐烦的催促着,一双三角眼在几人身上打转。
皇后却像是没听见,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说起来,前儿个给皇上做腰带,料子裁多了,正好余下一条。宁王若不嫌弃,便拿回去当个念想吧。”
说着,她从身旁的描金漆盒里取出一条腰带。明黄色的缎面上绣着团龙纹,针脚细密,龙目却绣得有些歪斜,却也栩栩如生。
“陛下龙体欠安,本宫亦是心忧,”朱珧垂首接过,只听皇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只望诸位宗亲能如宁王一般,常怀忠君体国之心,我大周定然长盛不衰!”
朱珧正要躬身谢恩,身旁风声微动,王智已一步跨上前,肥手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那玉带捞了过去。
“皇后娘娘恩典,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嘴里说着奉承话,动作却粗鲁无比,将那玉带里外翻检,手指甚至用力揉捏着每一处缝合与玉带扣,仿佛那不是御赐之物,而是什么亟待查验的贼赃。
殿内的熏香似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朱珧和蒲彦修的肩头。皇后端坐其上,面容静默,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了白。
老太监王智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几乎没离开过几人,像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信子无声地探察着最细微的波动。
半晌,王智似乎确认这只是一条普通的贵重腰带,才皮笑肉不笑地递还给朱珧,“王爷,收好了。娘娘的赏赐,可是殊荣。”
朱珧面沉如水,接过玉带,他深深一揖,语气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臣,谢皇后娘娘赏赐。”
王智显然已不耐烦,尖着嗓子道:“王爷,礼也见了,赏也领了,陛下还需静养,您请吧?”几乎是半驱赶着,将二人“送”出了殿门。
殿外阳光刺目,却驱不散周身那股子阴寒的压抑感。朱珧与蒲彦修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底的沉重。皇后赠礼,王智查检,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一次冒险的、近乎绝望的求救。
二人沉默地跟着王智往回走,刚穿过一道月华门,一阵尖锐的叱骂声便撕裂了宫苑的寂静。
“瞎了眼的狗奴才!这也是你能挡的?冲撞了本宫的胎气,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只见不远处,华服耀眼的乔贵妃正指着一名跪地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厉声呵斥,那宫女穿着打扮,分明是皇后宫中之人。乔贵妃身旁围着一群谄媚的內监宫娥,愈发衬得她气焰跋扈,不可一世。
“娘娘息怒,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只是奉娘娘之命去取……”小宫女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王智看朱珧站定不动,阴阳怪气地道:“贵妃娘娘如今金尊玉贵,怀着皇嗣,乃是天大的喜事,就连陛下也计较不得娘娘半分不是,殿下,走吧?”
“皇嗣?”朱珧扭头反问,眼神凌厉,王智心虚的一撇眼。
“还敢顶嘴?”乔贵妃柳眉倒竖,“掌嘴!”
她身边一个凶恶的嬷嬷上前就要动手。
朱珧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蒲彦修垂首立于其后,目光低敛,却能感受到那嬷嬷扬起手带起的风声,以及小宫女绝望的颤抖。
就在此时,一个沉静而威势内蕴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宫苑重地,陛下静养,何事喧哗?”
蒲彦修眼中一亮,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男子身着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正立于数步之外。
来人面容轮廓分明,眉眼深邃,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被收敛得极好,化作了周身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朱珧与王智,略一颔首致意,随即落在乔贵妃身上,沉稳开口:“贵妃娘娘。”
乔贵妃显然认得他,嚣张气焰为之一熄,但很快又扬起下巴:“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将军。怎么,本宫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奴才,也要劳动大将军过问?”
来人正是镇北将军李承焌。他面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末将不敢。只是末将正欲前往禀报秋猎护卫布防,闻得此处喧声,恐惊圣驾,特来看视。娘娘怀有龙裔,乃国之祥瑞,更应颐养静气。此等微末小事,交由宫内执事依律处置即可,若娘娘金躯受损,或惊扰陛下,岂非因小失大?”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自己是因公务在此,又搬出皇上,更是暗示她越矩插手宫规。
乔贵妃粉面含煞,却又驳斥不得。她哥哥乔通海虽也是将军,却只是世袭得来的将军,且李承焌军功威望更胜一筹。
她狠狠瞪了那宫女一眼,终是冷哼一声:“李将军倒是忠君体国,操心得多!本宫累了,没兴致了,回宫!”说罢,扶着宫女的手,悻悻而去。
王智三角眼眯了眯,干笑两声:“呵呵,李将军说的是,说的是。王爷,您也看见了,宫闱事杂,咱家就不远送了。”他像是生怕再沾上什么事,匆匆一礼,转身便溜走了。
霎时间,场中只剩朱珧、蒲彦修与李承焌三人,以及那个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小宫女。
朱珧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谢李将军出言解围。”
李承焌抱拳回礼,声音较方才缓和些许,“王爷言重,分内之事。”
他的目光无意地掠过朱珧身后的蒲彦修。
蒲彦修始终保持着随从应有的谦卑姿态,垂首视地。然而,就在李承焌目光扫过的刹那,他感受到一道极其短暂却锐利如实质的视线,在他低垂的眼睑上一触即分。
蒲彦修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滞住。那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熟稔,但最终都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李承焌却已转向朱珧,语气公事公办,“末将还需即刻向皇上回禀明日秋猎护卫事宜,事关圣驾安危,不敢延误,先行一步。”
“将军请便。”朱珧侧身让路。
李承焌颔首,迈步从二人之间走过。他的步伐稳健,带起一阵极轻微的风。
就在他与蒲彦修擦肩而过的瞬间,袍袖微不可察地一动。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自然得仿佛只是衣袍摩擦。
蒲彦修手中一握,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立刻放松,面上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毫无知觉。
李承焌没有回头,步伐未停,径直朝着皇上宫殿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朱红的宫墙转角。
宫道恢复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朱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承焌消失的方向,又瞥向身旁的蒲彦修。蒲彦修极轻微地抬了下眼,与他目光一碰,几不可查地颔首。
朱珧了然,不再多言,只沉声道:“走吧。”
二人沉默地向着宫外走去,朱珧只觉那轻薄的玉带仿佛有千钧之重,注定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