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面颇为惊悚,纵然是胆子大于常人的程绍,也不由地惊呆了,等他勉强辨清那张人脸,嘴巴已不受控地张大,肩膀却是猛地一紧,阆石压低的声音响在耳边:“别过去!”
如果不是被阆石突然扣住,他怕是已经冲了过去。眼前的人脸和照片上太奶的模样重合了!是照片上,太奶年轻时的脸,不——是比照片上还要年轻的一张脸。
可是,也只有脸,是人的模样。
肩膀沉了沉,耳边传来一声轻叹:"走吧,孩子,她现在不想见你。"
等程绍从惊愕中回过神,人已站在门外,大门早已紧闭。
阆石的手已经从程绍的肩膀上拿下:“等明天吧,让她亲口告诉你。”
惊悚早已变成了惊喜,还有隐隐的担忧,程绍猛地抓住阆石的胳膊:“她……她……是谁?"
"你不是看见了吗?"阆石一手拉开程绍,一手拍向阆啸,“小啸,别添乱,一边去!”
阆啸毛茸茸的尾巴扫在程绍的手心上,他无暇顾及这个小兽,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阆石:“阆哥,真的是她吗?她……”
“叫哥也没用,”被程绍和阆啸缠得无奈,阆石一脚踹向小啸,“管好你绍哥。”
"我太奶她是……”程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阆石:“是,她不是人。”
程绍:“她没有‘走’——我是说,她没有性命之忧,对吗?”
阆石一笑:“那没有,能比你活得久。”
程绍双手按在眼睛上,声音发哑:"那太好了,她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两天见的怪事太多了,程绍的接受能力已然提升了不少。
"你不怕她?"阆石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回头。
"怕?我怎么会怕她呢,我太想她了,她说她要走了,会在天上看着我,我怕……”他轻笑一声,“如果特别思念一个人,就算她是鬼,也怕不起来,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怕鬼怪。”
阆石似乎松了口气:“可她怕你。”
“阆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她是我太奶,不管她什么样我都认!她为什么不认我?她还记得我吗?”各种情绪混杂,程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着,“太奶刚才认出我了吗?我应该怎么办?你们都不是人类吗?她还能变回人类吗?那我也是一只鸟吗?不对,你说太奶比我活的久,那我应该不是她的同类,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真多……你太奶还说你不爱说话,算了,给她点时间,”阆石拍了拍阆啸的脑袋,“小啸,带你哥去山洞,明天再回来。"
阆啸抬头看着程绍,程绍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好吧,听你们的。”
程绍心神不宁地往前挪着步子,这两日的所见所闻,简直像场光怪陆离的梦。如果真是梦,那么这梦的喜也实在是远远盖过了惊——不管太奶是什么,活着就好。
太奶是两头鸟,阆石的一切又都很奇怪,他果真是狼?那么小啸,也是狼吧?
为什么小啸和二大爷不是人的模样?
先前还在嘲笑小啸是“?”那么自己呢?很有可能也是一个问号吧。
爹呢?会不会也是鸟类或者某种兽类呢?
程绍越想越乱:太奶到底怎么了?她见到自己为什么会反应那么大,那张脸上分明写着愤怒、悲戚,还有藏不住的惊恐与痛苦……又为什么非要等明天?
阆石已经离开,程绍把手搁在阆啸头上:"小啸,你知道的,对吗?你跟哥说,你是不是狼?不说话啊?那你说,我会不会是一只狗?”
阆啸望着他,眯了眯眼,把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汪"了一声。
“行吧,傻狗!”程绍心里又酸又软,“走,带哥去看看那山洞在哪儿。"
没多久,一人一兽到了一处山脚下。
山洞没到,阆啸却站住不动了,程绍弯下腰,盯着它的眼睛:"小兄弟,山洞呢?"
阆啸抬起阆爪,"啪"地拍在了他的嘴上。
被一头疑似狼的小兽捂住了嘴,程绍顾不上在内心发表什么感想,张了张嘴。
阆爪又紧了紧。
程绍恍然大悟,暗想:“是让我别说话,‘嘘’的意思?”
阆啸的眼睛眯了眯,程绍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头疑是狼的猛兽,会伤人的,这头猛兽对自己再怎么友好,饿急了给自己一口也是很有可能的,想到这里,程绍就立刻就去给阆啸买只烧鸡。
阆啸竖着耳朵,一动不动。
从红霞满天到月上树梢。
程绍的嘴被捂着,思绪万千。
终于,阆啸的爪子松开了。
程绍正要开口,阆啸突然咬住了他的裤腰,用力往前拽,程绍茫然:“小啸,你是让我先去上厕所?也行……”
阆啸甩甩脑袋。
程绍不解:“不是?"
阆啸松了口,消失在黑暗里,很快又折回来,叼住他的衬衣继续往前拽。
程绍看懂了,拍拍它的头:"松开吧,我跟着你。"
很快,眼前出现了一个山洞。山洞不算大,更像是一个比狗洞大一点的——大狗洞。阆啸钻了进去,程绍也猫着腰跟上。
见他跟了进来,阆啸在石壁上拍了几爪,洞口"轰隆"一声关上了。伴随着水珠滴落的声响,有月色从头顶透下来。
一人一疑似成精了的“?”继续往里走,穿过又一道石门后,眼前豁然开朗,光线也亮了许多。
“汪!”阆啸咬住程绍的裤子,把他拽到了一个平坦的大石块前。
说它是石块,倒不如说是一张石床。这石床约两米见方,表面平整光滑,床头放着一个玉枕,两只玉盏。
程绍刚在石床上坐下,阆啸就跑了出去。
看它没打算带上自己的意思,程绍也就没再跟着。
很快,阆啸回来了,叼着一个油光水亮的不锈钢大饭盆。
程绍接过这个眼熟的不锈钢饭盆,指尖在凹凸不平却很干净的盆沿上轻轻敲了敲:“ 小啸,你们村就这一个饭盆,对吗?”
头顶上方,钟乳石凝结的一粒水珠落下,“嗒”地砸在饭盆上,阆啸仰着脑袋,毛茸茸的耳尖动了动。
阆啸继续仰着脑袋。
程绍的目光移开,指尖摩挲着盆底上的凹痕,又揉了揉屁股——这凹痕,怕是被自己砸出来的。他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白牙:“谢谢小啸。”
阆啸喉咙里滚出“呜”的一声,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它伏卧下来,前爪蜷在胸前,尾巴尖软软地扫过潮湿的地面,带起几片黏在石缝里的腐叶,尾巴毛黏成一缕一缕,又一滴水落在它的鼻子上,它偏过头,水滴摊开,整个鼻头湿漉漉的。
程绍看得好笑,阆啸把鼻尖往程绍裤脚蹭了蹭,回看着他。
程绍看着阆啸那双总带着几分锐利的眼眸,忽然怔住——小啸的眼中,竟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怜爱?
他揉了揉眼睛,肯定是看花眼了,小啸对自己再友好,那也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在一头猛兽的眼中,怎么能看到怜爱?又不是太奶……
这饭盆原本是在太奶身边的,程绍拿着饭盆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他正想再问,目光却先被阆啸身上的小背心勾去了。
不,不是背心,是系包裹的布条——阆啸腰背下方挂有东西。
那东西垂在毛茸茸的肚皮边微微晃悠。程绍伸手一摸,指尖先触到几分硌人的硬棱,跟着便是粗粝的皮质蹭过指腹,带着山野日晒雨淋的糙意——原是个袋子,看那暗沉的色泽和边角磨出的毛边,不知是用什么鞣制而成的。
一缕香气悠悠飘来,混着洞底潮湿的草木腥,程绍吸了吸鼻子,挑眉一笑:“你这背包是喷了香水?还是烧鸡味的香水?”
再往下看,他笑出了声:“我真是傻了!”
那本来就是烧鸡!
“你是机器猫吗?背着烧鸡味的书包,真符合你的口味,这是打算读大学去?小啸这么聪明,肯定不会挂科。”程绍解着布条,抽空顺手在阆啸头上揉了一把。
袋子被拉开条缝,香气扑鼻而来,程绍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袋子里装有一个软皮水囊,水囊旁边卧着只黑乎乎的烧鸡。
“用不锈钢盆装着,是吃烧鸡的仪式吗?”程绍把烧鸡放进不锈钢盆,在阆啸疑惑的眼神中掂了掂,又放下,饭盆碰撞石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鸡与二大爷啃的那只相比——可真是没得比,表皮焦黑,又干又柴。
“说起来,昨天那只烧鸡是‘二大爷’在菜市场偷……”他转了个弯,“——买的吧?”
洞外传来几声模糊的兽吼,被厚重的岩壁挡着,听不真切。一天没进食,肚子空得发慌。一人一兽分食了一只外焦里生的烤鸡,又把水壶里的水倒入玉盏,灌完一壶水,胃里才算安分下来。
阆啸伸过鼻子蹭着程绍的手背,湿漉漉的鼻尖带起一阵凉意,程绍心头一紧,目光扫过它嘴角沾着的油渍:“小啸,你没吃饱吧?”
阆啸舔着嘴角,看着他。
程绍揉着阆啸的脑袋,指尖陷进小兽柔软的绒毛里:“小啸,你可千万得吃饱啊!饿了可以再出去找些吃的。”
阆啸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静静望着他,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掌心,尾巴尖在石地上扫个不停。
看起来不饿。程绍松了口气,把玉盏放远了些,靠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洞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虫鸣,时断时续。
山里白日清凉,夜里却浸着寒气,风从洞口灌进来,带着洞外的松涛声,刮过洞顶的钟乳石,发出呜呜的轻响。
程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身下的石床硌得他脊背发疼,想找个说话的伴。
阆啸的耳尖挂着不知从哪里接来的的水珠,程绍凑近闻了闻那一身的烧鸡味儿,又盯着它毛茸茸的耳朵研究半晌,最后笑了起来:“小啸,爱吃烧鸡对吧?阆石说你像二大爷,二大爷就爱吃烧鸡,你要真是一条狗就好了,我还有钱,可以带你去城里吃最好吃的烧鸡。”
阆啸的耳朵抖了抖,水珠飞了起来,洒向潮湿的空气,小兽“汪”地叫了一声,鼻尖的湿意混着绒毛的暖意,往程绍手心里蹭了蹭。
洞外的风似乎大了些,卷起洞口的枯叶和碎石,沙沙声顺着石缝钻进来,困意来袭,程绍枕着冰凉的石床,身下的石床虽硌得脊背发僵,眼皮越来越沉。
程绍想起在曦城的家,简陋的房间里,有乐呵呵的太奶,有老旧的电视机,有可调节角度的护理床,还有自己的木板床,床上,有温暖柔软的被褥。
迷迷糊糊中,仿佛真有暖烘烘的被褥铺在了身后,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将石床那股沁骨的寒意隔开,这么一来,也不觉得冷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说话声顺着洞道钻进来,混着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像是贴着耳边响起。
程绍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循着声音摸去。
与此前的通透明亮截然不同,此刻洞内一片昏暗,唯有远处不知从何处漏进的几缕微光,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影子。
那莫名出现的人声飘忽不定,在空旷的洞里荡开层层回音。
话语像被风吹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越来越轻,向着山洞深处飘去,很快就没了痕迹。
程绍拔腿去追,双腿却像是灌了铅,往日里能轻松甩开同龄人的速度,现在却连步子都迈得费力。
好不容易脚下松快了一些,前方却只剩下一片混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头张着嘴的妖兽,吞食了所有声响,吞掉了山洞里的一切,哪还寻得到半个人影?程绍急得额头沁出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正往前冲时,脚下突然踏空……
“嗷呜呜……”
狼嚎撕破沉静,一头灰狼不知从何处猛冲过来,整个身子人立着就要扑向程绍。
程绍踉跄着跌倒在石面上,摔在灰狼的面前。
灰狼放下前肢,伏卧下来。
程绍终于看清灰狼的模样:双眼布满血丝,凶光毕露,嘴角撕裂的伤口正不断渗血,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斗。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不,现在不是做梦……”程绍声音发颤,“阆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