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笼：双星破晓 第2章 第 2 章

运输船在灯塔底层甲板停稳时，舱门外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没有往常任务归来的地勤人员，没有医疗队的担架床，只有两列荷枪实弹的城防军士兵站在通道两侧，枪口虽未抬起，但那种紧绷的敌意几乎凝成实质。

镜南解开重立体的固定锁，机甲关节泄压时发出的嘶鸣在空旷的机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的手指在操纵面板上停顿了一瞬——那片银树叶还静静躺在收纳格里，透过观察窗能看到它边缘微弱的金色脉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指挥官。”马克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压低到几乎只剩气音，“情况不对。维克多将军没有按程序来接应，城防军指挥官也不是平时那位。”

镜南抬眼看向舱外监控画面。

士兵们的制服臂章不是常规的巡逻队，而是印着光影教会的徽记——一个被简化为几何线条的太阳，外围环绕着三道圆弧。

查尔斯的人。

“按标准程序交接伤员，保持警惕。”她切断通讯，深吸一口气，按下舱门开启键。

液压装置运作的声音中，门外昏暗的光线涌入舱内。

镜南第一个走出，重立体的足部与金属地板碰撞出沉重的脚步声。

城防军士兵们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眼神里没有对猎荒者应有的尊重，只有审视，或者说——监视。

“镜南指挥官。”

为首一名军官上前半步，他的制服比其他人更考究，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光影教会胸针，“奉会首之命，请将本次任务获取的所有样本及数据即刻移交科研部。您的队员需接受标准检疫程序，并在72小时内不得离开生活区。”

“标准检疫程序不包括武装看守。”

镜南的声音透过机甲扬声器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维克多将军在哪里？”

“将军正在与会首进行紧急会议。”

军官的语气没有变化，“鉴于本次回收物存在未知生物污染风险，一切程序均按最高安全等级执行。请配合，指挥官。”

他身后的士兵们同时向前挪了半步，动作整齐划一。

镜南的探测器显示，这些士兵的武器能量已经完成充能，随时可以开火。

身后传来其他队员出舱的脚步声。

医护兵扶着受伤的队友，马克走在最后，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枪套上。

整个机库的空气像被拉紧的弦，只要一点火星就会崩裂。

镜南缓慢地抬起机甲的右臂——不是攻击姿态，而是打开了位于前臂的样本储存仓。

那个用旧布料缝制的小袋子躺在合金托盘上，在冷白色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

袋口微微敞开，能看见里面十几粒泛着珍珠光泽的种子。

军官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

他示意身旁一名士兵上前接收，但镜南合上了储存仓。

“根据猎荒者条例第三条，指挥官有权在确认交接对象符合安全权限前，暂缓移交高价值样本。”

镜南向前一步，重立体的体型带来的压迫感让那名士兵下意识后退，“我要亲眼见到嘉莉博士，并在她的实验室内完成移交。”

军官的脸沉了下来：“镜南指挥官，你这是在违抗会首的直接命令。”

“不，我是在履行指挥官职责。”

镜南的声音依旧平稳，“如果你坚持，我们可以一起去见维克多将军和查尔斯会首，由他们裁决谁的程序更符合灯塔利益。”

沉默在机库中蔓延。

士兵们的手指搭在扳机护环上，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镜南能感觉到身后队员们调整站位时的窸窣声，马克的呼吸频率略微加快——那是战斗前的征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机库侧门滑开。

“哎呀呀，这么热闹？”

嘉莉博士穿着她那件标志性的白大褂——如果那件沾满各色化学试剂污渍、袖口还有疑似烧焦痕迹的衣服还能称为“白大褂”的话。

她推着一台移动工作台走进来，轮子在金属地板上发出吱呀呀的噪音，完全无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听说我的宝贝样本到了？”

她径直走到镜南面前，完全没把那些城防军放在眼里，“快点拿出来，镜南，我要趁细胞活性还高的时候做初步培养。你知道培养皿预热要多长时间吗？整整四十五分钟！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军官脸色难看：“嘉莉博士，会首命令——”

“查尔斯想要样本，让他自己来实验室拿。”

嘉莉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生物样本的移交必须在无菌环境下进行，这是基本常识。你们这群穿制服的连这点都不懂？”

她凑近看了看军官胸前的光影教会徽章，嗤笑一声，“哦，懂了。你们只懂祷告，不懂科学。”

镜南几乎要感谢博士这毫无顾忌的毒舌了。

她趁军官被噎住的空隙，转身对队员们下达指令：“马克，带伤员去医疗部，走专用通道。

其他人按标准检疫流程执行，有任何异常直接向维克多将军报告。”

“是！”马克领会了她的意思——去通知将军。

看着队员们陆续离开，镜南才重新面向嘉莉博士：“样本需要特殊储存条件，博士。”

“当然当然，我准备好了。”

嘉莉拍拍工作台上一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里面装满淡蓝色凝胶状物质，“生命维持基质，旧世界的遗产，灯塔只剩下三罐了。希望你的小玩具值得这个代价。”

镜南终于打开了储存仓。当那个小布袋被放入生命维持基质的瞬间，容器内的读数屏突然疯狂跳动。氧气浓度、营养物质代谢率、细胞分裂指数……所有数据都在飙升，而那些珍珠色的种子在凝胶中缓缓旋转，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我的天……”

嘉莉博士的脸几乎贴在容器壁上，镜片后的眼睛睁得老大，“这活性……这能量读数……镜南，你们到底找到了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镜南低声说。

移交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小时。

嘉莉博士的实验室位于灯塔科研区最深处，厚重的防辐射门后是一片混乱而精密的天地。

培养皿、数据线、不知道用途的仪器零件堆满每一处平面，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旧世界生物学图谱，有些还用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镜南终于脱下了重立体。

机甲被固定在维护架上，自动机械臂正在检查外壳损伤。

她站在实验室观察窗前，看着嘉莉博士在无菌操作台前忙碌。

种子被取出一粒，放在高倍显微镜下，投影屏上立刻显示出令人震惊的图像——种子的外壳不是单纯的植物结构，而是由无数纳米级的几何晶体排列而成，晶体之间流动着金色的微光。

“这不是自然进化的产物。”

嘉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看这些晶体排列方式，有明确的斐波那契螺旋规律，还有这里——种脐部位的能量转换结构，效率比我们最先进的太阳能电池板高至少三倍。这是设计，镜南，精妙绝伦的设计。”

镜南走近投影屏。

放大了数万倍的种子内部结构中，能看到细如发丝的金色脉络，它们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网络交织，像是某种……电路，或者说，能量通道。

“能分析出设计者吗？”她问。

“需要时间，而且需要更多样本。”

嘉莉头也不抬，正用显微操作针提取一小片种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东西和玛娜生态有关联。”

她调出另一组数据，那是种子的能量辐射频谱，“看到这个峰值了吗？和猩红素的核心辐射频率有82%的重合度，但相位完全相反。就像……”

“就像镜像。”镜南接道。

“对！镜像！抵消！”

嘉莉猛地转身，眼里闪着狂热的光，“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这东西不是抵抗猩红素，而是能中和它！你看到的那片绿地就是证明！天啊，镜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们可以大规模培育——”

实验室的门禁警报突然响起。

不是常规的提示音，而是尖锐的红色警报。

观察窗外的走廊亮起警示红灯，防爆门正在一扇扇落下。

镜南本能地摸向腰间——她的配枪还在装备柜里。

“所有人员请注意。”

广播里响起查尔斯·华莱士平稳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科研区三号实验室检测到高等级生物污染风险，现已启动一级隔离程序。请实验室内的两位配合城防军进行转移，重复，请配合转移。”

镜南和嘉莉对视一眼。

博士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讽刺的冷笑。

“动作真快。”她慢条斯理地关闭仪器，保存数据，“他才等了两小时就忍不住了，比我预计的还急。”

“你预计到了？”

“当然。查尔斯想要的不只是种子，还有研究种子的能力。”

嘉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整个灯塔，只有我这颗脑袋能完全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他要把种子和脑子都控制在自己手里，才符合逻辑。”

防爆门升起，进来的却不是城防军。是维克多将军，身后只跟着两名亲卫。

老将军的脸色比平时更阴沉，他扫了一眼实验室，目光在种子容器上停留片刻，然后看向镜南：“跟我来。你，还有博士。”

“将军，隔离程序——”镜南皱眉。

“取消了。”

维克多简短地说，“十分钟前，光影教会向城主施压，要求将种子定义为‘玛娜生态的诱饵’，主张立即销毁。我动用了特别权限，暂时把研究权抢过来了。”

他看着镜南，“但代价是，你们必须在24小时内拿出初步成果，证明这东西的价值大于风险。否则……”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嘉莉吹了声口哨：“24小时？老家伙，你太看得起我了。”

“所以你要更努力。”

维克多转向她，“灯塔需要这个，嘉莉。我们的空气净化系统效率每年下降2.3%，农业区的作物抗性已经到达极限。如果再没有突破……”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透出罕见的疲惫，“我们可能撑不过下一个十年。”

实验室陷入沉默。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灯塔引擎永恒的轰鸣。

镜南突然想起那个女人说的话——“土地记得所有生命的重量。你们在空中太久了，是时候重新学习如何行走在地上了。”

“博士。”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那片叶子呢？她说叶片脉络里有培育方法。”

嘉莉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拍了下额头：

“对对对！”她冲到另一个操作台，小心翼翼地将银树叶放入扫描仪。高分辨率光谱分析启动，投影屏上逐渐浮现出令人震撼的图像——

叶片的脉络在特定波长的光照下，竟然显现出复杂的立体结构。

那不只是输送养分的导管，更像是某种三维信息存储系统。

金色脉络交织成无数微小的符号，有些像古文字，有些像数学公式，层层叠叠，宛若一本用生命写就的书。

“需要解码时间……”嘉莉喃喃道，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

维克多看向镜南：“地面上的情况，详细报告。每一个细节。”

镜南开始叙述。

从晨曦大厅的任务调派，到废墟中的异常信号，再到那片不可思议的绿洲和那个神秘的女人。

她描述了战斗的每一个瞬间，噬极兽的异常行为，女人治疗伤员的手法，还有最后那句话——“我们还会再见的。”

当说到女人轻易击倒噬极兽的场景时，维克多的眉头紧紧皱起：“你说她没有使用任何可见武器？”

“没有。只是一种光，从她手中发出。”

镜南回忆着，“那种光……和树叶、种子的光芒很相似。”

“能量操控。”

嘉莉头也不抬地插话，“如果种子能中和猩红素，那理论上也应该有人能直接操控这种能量。

旧世界的某些资料提到过类似概念——‘生命源质’的具象化应用。

但我们一直认为那是理论，或者说……神话。”

维克多背着手在实验室里踱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走了几个来回后，他停在观察窗前，望向窗外永无止境的云海。

“镜南，你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吗？关于族人患病，需要医疗援助。”

“她的治疗手法确实有效，远超我们的技术。”

镜南斟酌着词句，“如果她有这样的能力，却还需要向我们求助，那只能说明她面对的疾病更可怕。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医疗援助。”

镜南说出那个一直盘旋在脑中的想法，“她在引导我们发现种子，将军。那些信号是她故意放大的，她说‘等不了三个月’。

她需要灯塔注意到地面正在发生的事，而种子……是邀请函，也是考验。”

维克多转过身，苍老的脸上神色复杂：“考验我们是否配得上知道真相？”

“考验我们是否还值得活下去。”镜南轻声说。

实验室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更沉重，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听到这座悬浮堡垒每一根承重梁发出的呻吟，听到四百米下方那片死亡大地上，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

嘉莉突然欢呼起来：“我破解了第一层！”

投影屏上，叶脉中的金色符号开始重组，形成一段可读的文字。

不是完整的句子，更像是一首诗，或者说，一段箴言：

“种入焦土，以血浇灌。

月圆之夜，星辉为冠。

根须缠绕旧日骸骨，

新芽破开末世之棺。”

“什么意思？”维克多皱眉。

“字面意思。”

嘉莉兴奋地在控制台上调出模拟程序，“种子需要特定的培育条件——富含矿物质的土壤，有机质养分，还有某种能量激发节点。

看这里，‘星辉’可能指的是某种辐射频率，‘月圆’则是时间周期……”

镜南却盯着那句“以血浇灌”。

她想起女人治疗伤员时用的银色粉末，想起粉末接触伤口时猩红素结晶消融的样子。

“博士。”她打断嘉莉的滔滔不绝，“那些粉末，你分析成分了吗？”

“初步扫描显示含有多种未知有机化合物和……微量人类DNA片段。”

嘉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准确说，是被某种能量高度净化后的生命源质残留。”

镜南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那个女人用生命源质——噬极兽猎杀人类时夺取的东西——来制作药物。

而种子需要“血”来浇灌。

这一切的联系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地面文明掌握了一种与玛娜生态同源却相反的技术，一种将死亡转化为生命的技术。

“将军。”镜南抬头，“我请求再次带队前往C-73废墟。这次不是为了样本，是为了接触。”

维克多沉默了很久。

实验室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些岁月刻下的皱纹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文字的刻痕。

“24小时后。”

他终于说，“如果嘉莉能证明种子的价值，我会批准你的请求。但在此之前——”他深深看着镜南，“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么？”

“去医疗部，看看那个伤员。”

维克多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看看他用地面人的方法治疗后，现在是什么状态。

然后问问自己，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灯塔为之奋斗了一百年的生存方式，究竟是对是错。”

镜南站在原地，看着将军转身离开实验室。

防爆门在他身后合拢，将她和嘉莉博士，还有那些发光的种子，一起锁在这个充满疑问的空间里。

窗外，灯塔的巨大螺旋桨切开云层，向着永远不会有陆地的天空深处航行。

而在地面，在那些废墟与污染之下，新的生命已经破土。

她走到种子容器前，伸手贴上冰冷的玻璃。

那些珍珠色的种子在凝胶中缓缓旋转，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等待。

等待有人做出选择。

等待牢笼被打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