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林九与小岁都留在钟宅别院,未曾外出。
钟书意虽脚伤未愈,行走仍是一瘸一拐,需得倚着手杖,动作慢得像棵移动的老松,但他却雷打不动地每日前来报到。
他心下觉得,让救命恩人尤其是还有个孩子的恩人闷在这小院里,实非待客之道,于是绞尽脑汁想要增添些趣味。
第一日,他兴致勃勃地抱来一副据说是祖传的翡翠围棋,棋盘光滑温润,棋子触手生凉。他自诩在丰县文人圈里也算个中好手,摆开阵势时颇有些儒将风范。
“林姑娘,闲来无事,不如手谈一局?”他笑容温雅。
林九没说话,只是依言落座。然而开局不到一炷香,钟书意额角就开始冒汗了。
林九的下法他闻所未闻——她似乎完全不遵循任何定式,又能得知最正确的落子。
时而将棋子落在看似毫无意义的边角,时而又在他以为的安全地带突然“挖”上一手。她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
直到他的大龙被看似散乱的白子无声无息地合围剿杀,他才猛地惊觉自己早已陷入绝境。
三局下来,他输得片甲不留,捏着最后一颗无处可落的黑子,看着对面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脸。
终于忍不住喃喃道:“林姑娘…你这棋路…真是…真是别开生面,匪夷所思……” 他怀疑人生地看着棋盘,甚至偷偷检查了一下棋子是不是被施了法。
小岁在一旁看得咯咯直笑,虽然他也看不懂棋,但书意哥哥那副从自信到震惊再到茫然的模样,实在有趣极了。
第二日,钟书意学乖了,果断放弃了在智力项目上自取其辱的念头。他带来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民间故事绘本和一本厚厚的《本草图鉴》。
他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石凳上,让小岁挨着他,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田螺姑娘》的故事。
他讲到那田螺姑娘悄悄为青年做饭时,还故意压低声音,模仿那青年回来看到满桌饭菜时惊讶的语气:“咦?这是哪位田螺成了精,给我老汉做饭哩?”
小岁被逗得前仰后合,笑得露出两颗豁牙。
林九则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石凳上,目光落在钟书意带来的那本《本草图鉴》上。她翻页的速度快得惊人,眼神专注,看似阅读,实则扫描录入。
当钟书意讲到故事里田螺姑娘用“仙露”治病时,她忽然抬起头,冷静地插了一句:“田螺黏液提取物对治疗轻度烫伤确有收敛作用,但称之为仙露,缺乏科学依据。”
钟书意:“……”
小岁:“???”
钟书意噎了一下,看着林九那认真探讨学术问题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最终把所有试图解释“神话故事不需要讲究科学合理性”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只得讪讪地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纵容:“是,林姑娘言之…甚是有理”
他又陪着小岁玩闹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院落,才有些不舍地停下。
“今日我的脚伤已好许多,”他活动了一下脚踝,语气轻快了些,“明日应当就能自由走动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安静坐着的林九。
她正垂眸看着膝上那本厚重的《本草图鉴》,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玉雕,美得不真实。
林九美目微抬,清冷剔透的眸子径直望向他。只是平静的注视,却撩人心魄。
钟书意猝不及防地撞入这双眼眸中,呼吸一滞。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衬得他身形颀长,本该是书卷气的文雅,此刻因瞬间的失神显得呆愣。
他下意识地抬手推了推并未滑落的眼镜,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收紧,摩挲着手杖。
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林姑娘…明日可想出去转转?听闻最近新上了一部西洋影戏,颇有趣味…可以…可以去看看。”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移开视线,下意识摩挲着手杖。
一旁的小岁听到“影戏”二字而瞬间睁大眼睛、满脸好奇。
林九看出小岁的期待,没有犹豫。
“好。”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寻常女子应有的羞涩或推拒。
钟书意准备好的游说没说出来,喜悦冲散了紧张。他脸上露出笑容,脚踝的疼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好!好!那便说定了!”他语气轻快,几乎要忘记手杖的存在,“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们!”
看着他离开时雀跃的背影,林九歪了歪头,似有不解。
“九儿姐姐~”小岁凑过来,调皮地笑着,“钟大哥好像喜欢你哟。”
喜欢?
林九低头看向小岁,语气淡淡,眼神疑惑:“小岁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当然知道啦!”小岁挺起小胸脯,一脸“你可别小看我”的得意,学着大人的腔调,说得有板有眼:“奶奶说过!喜欢就是……就是两个人要好,要在一起,以后还要生娃娃!”
林九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一帧凝滞。她看着小岁认真又天真的模样,最终只是伸出手,非常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顶。
“洗手。”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吃饭。”
作为对抗星际入侵而设计的天启号终脑,林九的核心数据库中存储着关于“喜欢”的完整理论定义和行为模式分析。
然而,从她被激活之日起,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战斗与防御,虽然“保护人类、关爱人类”是她的核心程序设定之一,但被人类喜爱,对她而言是空白的数据记录。
直到她因战斗中的意外撕裂空间,坠落至这个时空。当她睁开眼,第一个遇见的是刘奶奶。
那位老人给予了她毫无保留的关怀与庇护,她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被人类保护和关爱的感觉。
小岁天真的话语触发了情感分析模块。她快速检索了钟书意近日的行为记录:主动接近、资源分享、寻求共同活动……这些行为模式与数据库中“产生好感”的指标存在一定程度的吻合。
经过快速而冷静的比对分析,她得出初步结论。
“现有行为数据支持度不足,暂无法下定论。”
…………
另一边。
今日清晨,钟文涛钟老先生便换上了一身深色的长衫,吩咐备车。他没有去济世堂,而是让车夫径直驶向了位于城西的丰县警署。
警署的门房显然认得他,恭敬地喊了声“钟先生”便进去通传。不多时,一位穿着警官制服、面色精明的中年男子便笑着迎了出来,正是钟文涛昨日提及的警署朋友,王迅,是个颇有些实权的科长。
“钟老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请进!”王科长热情地将他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吩咐手下看茶。
钟文涛寒暄两句,便屏退了左右。办公室门关上后,他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颇有些分量的信封,轻轻推至王科长面前。
“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有件私事要劳烦你。”钟文涛压低了声音。
“我一位远房侄女,家乡遭了灾,逃难至此,路上所有身份凭证都遗失了。如今这世道,没有证件寸步难行。你看,能否方便为她补办一份?”
王科长目光扫过那信封,手指在上面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心中已有计较。
他面上露出为难之色:“钟老先生,您也知道,如今这户籍管理是上头严查的重点,尤其是对新入城的人员,手续很是繁琐,需要层层上报核查……”
钟文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缓声道:“规矩我懂。正是知道此事不易,才来麻烦你这尊真佛。”
“我这侄女身世清白,绝无任何问题,只是缺个凭证。所有需要打点你尽管开口,一切费用由我承担,绝不会让你难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日后济世堂那边,王科长府上或是警署的弟兄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需要行个方便的,老夫也定当尽力。”
王科长脸上的为难立刻化为了笑容:“钟老先生您这话就太见外了!您老德高望重,您的亲戚自然不会是歹人。”
“这事虽然难办,但既然您开口了,我王某一定尽力周旋!您把侄女的照片,姓名、大致年岁、籍贯告诉我,我尽快给您办妥!”
钟文涛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九日前拍摄的照片,轻放在桌上。"如此,便多谢了。"
他将林九相关基本信息告知对方,刻意省略了更多细节。王科长接过端详,笑着奉承:"钟先生的侄女模样真俊俏。"
二人低声商议片刻后,钟文涛便起身告辞。王科长亲自将他送至警署大门,态度比来时热络许多。
坐回车上,钟文涛闭目凝神。王迅此人虽非善类,但向来遵循拿钱办事的规矩,尚有几分诚信。他心知此事已成七八分。在这乱世之中,即便自诩清流如他,也不得不遵循规则。
“老爷,是直接回府吗?”车夫低声询问。
钟文涛未睁眼,只沉声道:“去老地方。”
车子在一家西洋咖啡店门前停下。钟文涛择了个僻静角落刚落座,不过一刻钟功夫,便见一人匆匆而来。来者是他的莫逆之交,如今在大同报社担任要职。
友人刚落座便压低声音:“排样我已经看到了。你这件事……棘手得很。是《盛京时报》,R国人的喉舌。”他面色凝重,“据我得到的消息,最迟明日就要见报。”
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如今他们步步紧逼,声势正盛。文涛,务必早做打算。”
钟书意指节叩着桌面,眼底闪过一丝厉色:“难道要我向他们低头不成?”
友人摇头叹息:“非是低头,是避其锋芒。这世道,光有风骨是不够的。”
钟书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胸中那口傲气难以咽下:“我身为丰县商会会长,若低头,颜面何存?”
友人叹息:“他们看中的就是你商会会长和钟家百年的名声。就是要借你的脸面杀鸡儆猴,逼整个丰县商界就范。”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钟书意:“你若不从,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若是暂且虚与委蛇,接下这'亲善'的名头,虽一时蒙污,却能保住济世堂,让钟家上下活下去。文涛,这是阳谋,避无可避。”
两人的对话没有持续太久。该说的都已说透,友人拍拍他的肩,留下一个沉重的眼神便匆匆离去。
钟文涛独自坐在冰冷的咖啡前,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