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说要去寻日照金山的人已经醒来。
施清如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等人,分不清自己是困还是疲惫。
下楼梯时,她忽然感到天旋地转,没站稳,脚下一滑,所幸她的反应速度还算快,扶住了楼梯才躲过摔骨折的命运。
“没睡好?”言静搀住她,“不会是我昨晚打咕噜了吧?”
施清如摇头否定。
徐烁穿着件深蓝色的夹克,墨镜挂在内搭的衣领上,独自早早等在一楼。看见两个女生下楼,便走来帮她们把行李搬上车。
趁这空档,张言静突然拉住施清如的手凑近她,歪着脑袋打量。
“你的眼角怎么破皮了?”
她问道。
施清如顺着她的视线抬手摸了摸眼角,是有一些微粘的伤口渗出液。一晚上含有盐分的液体浸润着皮肤,又与不算柔软的枕套摩擦,只破了点皮算是好的。
“过几天就好了。”
那种眼泪,算不上哭。
只是她的眼睛本原本就不易控制液体的分泌。而这种失控,在夜深人静的昨晚来得比往日汹涌。
无声流淌着的液体,她却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起伏。
蓝调后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暖。
铃铛负责找的攻略,她领路。
一行人站在风堆里,在山下的停车场眺望远处灰白色的山脊,等日照金山。
来这里的游客也并不算少,左一撮人,右一撮人,分散地站着。
远处,雪附着在深灰色的山石上,像蛋糕上的一层奶油。
人群虔诚地等着吃上第一口甜。
人都有愿望,等着许给不知名神明听。
少顷,金黄色的光终于从尖尖头冒起,逐渐蔓延向下,白色消失了,它被染上了新的颜色。
有人许愿,有人拍照。
有人欢呼,就有人兴致不高地半打瞌睡。
施清如裹着民族风的披肩,抱着手臂,一言不发注视着天。
比起那象征着希望或其他一切美好的阳光,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
雾蓝色的天空,空,很空。
没有云。
因此也判断不出风的方向。
进山前,徐烁给每人发了一个吸氧器,教了用法,专业得像个导游。
相机镜头下,每个人都展示着身为自媒体人能说会道的本领。
大索道的乘坐时间不长不短,而在狭小的空间里施清如躲不开四面八方的摄像头,只能像个装了电池的机器招财猫对每个人的镜头打招呼。
一轮招呼后,她望向缆车外的山景出神。
突然间,缆车反常地剧烈震了一下,言静被吓得尖叫了一声,在施清如反应过来之前,前者就已抓住了罪魁祸首并开始声讨。
“徐烁!你吓死我了!有你这么恶作剧的吗?我真以为我们要掉下去了。”
埋怨声后紧随而来徐烁带着笑的求饶。
施清如回过神来,刚才她都来不及感到惊吓,只是觉得心脏忽然一坠,之后就听见一缆车吵吵闹闹的声音。
原来是徐烁故意起身跳了下。
十分恶劣的“玩笑”,换平时施清如发的火只会比张言静更大。
徐烁也许是为了增加vlog的看点,但这也可能为他招来不少骂声。
他用最快的速度道了歉,其他几人也就将此事翻了篇。
施清如没兴趣加入声讨徐烁的队伍中,扭转脸继续看身下层层的树木。
每经过一个索道支架,他们都能感受到短暂的晃动,每一次都有一阵轻轻的电流穿过全身,像有小蚂蚁在皮肤上行军。
她不算恐高,但畏高到底是写进了人的基因中,一瞬的失重也让人恍惚。
但这样高空晃动的感觉并不陌生,仿佛就在昨天。
是在大学时某一晚的夜空下——
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央有座红色的摩天轮。摩天轮里,施清如和陈安平对坐着,约着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会。
吊厢里没有亮灯,只窗外繁星般的各色灯光把人照得影影绰绰。
转到高处时,施清如生了恶作剧的心思,装作要强吻陈安平,起身朝他逼近,将他压向角落。她的手掌用力撑着玻璃,掌心肉都被挤压得变了形,她故作镇定地垂眸,像个土匪一般打量他。
她站在陈安平为她岔开的双膝之间,皮肤碰到他穿的休闲长裤。
作势俯身下去,想看他到几时会躲开,像他曾经躲她的强吻一样。
可惜的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他先侧过了头,还是摩天轮先出了故障卡在高空中。陡然的晃动令施清如失去平衡,瞬间扑倒在了陈安平身上。
她的下巴幢向他的锁骨,刚才撑着玻璃的手扒住了他的肩头。过了漫长的两秒钟,疼痛和惊吓感消失,她呵呵地笑起来掩饰尴尬,身体被陈安平像捞溺水之人一般捞起来。
施清如大抵是脑子抽风了。
她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一屁股坐在了陈安平的大腿上。
他没躲,也没有别的反应。
夜色里的眼睛像是蕴含着笑意,又或者没有,她是没看清。总之,他的语调一如往常。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膝盖上,问她:“撞到了?”
“嗯。”施清如顺势发嗲说,“站不起来了。”
那晚她穿了夏日短裤,又或者是百褶裙,她已经不记得细节了,但她记得陈安平温暖的掌心覆在了她的膝上,轻轻地揉。
她得寸进尺地圈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倚了过去,能感觉到他的发梢蹭着自己的颈侧,很扎很痒。
又是一阵晃动。
施清如的皮肤碰到了缆车的金属把手,被冰得瞬间回神。刚才眼前的一片黑夜忽然化为白光,阳光刺眼。
“到了,准备下去。”
西瓜的声音响了起来。
哦对了,她在玉龙雪山,不在什么摩天轮上。
在索道终点,一行人找准时机从正运行的车厢中跳下,脚步虚浮地在平台上晃悠了几下才站稳。
海拔4506
施清如往后看了一眼,刚才的车厢已经极速地绕了半个圈,坐满了新的人。
一行人中言静最不适应高海拔,她捧着吸氧器不敢放手,人像极了商场门口充气的玩偶,走得手舞足蹈外加东倒西歪。
平时生活最咸鱼躺平的施清如反而看上去没有什么高原反应,充当着张言静的拐杖,一步一步上阶梯。
海拔4506米到4680米,从数字上看不过一百多米,却把人累得够呛。
征服一座山远比想象中困难,哪怕他们距离终点近在咫尺。
大约是疏于锻炼,几步阶梯就让人累弯腰,施清如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水,又重又酸。最后她和张言静双双坐倒在台阶上,走几步坐一会儿,狼狈的姿态与匍匐前进无异。
高处4680米的石碑前排着拍照打卡的长队。
望着终点,张言静感叹道:“我……我再也不来了,再来我真是要死在这里了。”
走上最后一个平台,言静瘫软在木质的栏杆边吸氧,嘴唇泛白,累得直翻白眼,没力气再对着镜头说台词。徐烁和西瓜举着相机帮她记录登顶时刻。
徐烁说道:“你看看这风景,难道不值得吗?我们运气多好,湛蓝的天,一点雾都没有,多出片。”
言静呛了几口后道:“小命要紧,我先休息会儿。”
她刚低下头,就看见施清如已经坐在台阶上,双臂搁在膝盖上望着刚才上山的来路。
那条道上熙熙攘攘,爬山的人姿态各异,各有各的狼狈和洋相。
“想什么呢?”张言静在施清如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去排队打卡?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总要留个纪念。”
施清如拿出手机敷衍地绕着自己转了一圈,拍下几张山的照片,囊括进了云、雪、天和疲惫的人,对那块石碑倒是兴致不高。
她无所谓地笑道:“没力气了,排半天队就为了拍一张虚脱模样的照片,还是算了。不如在这里坐会儿吹吹风,山顶的风很舒服。”
张言静用力眨了眨眼,“这样的大晴天,雪融了不少,看久了真刺眼,感觉要得雪盲症了,受不了!那你在这儿坐会儿吧,我去排队打个卡,做vlog总得有个到此一游的纪念,这是我这种做博主的职业操守,反正本小姐以后肯定不会再爬到这了。”
“去吧去吧。”
背对着人气最旺的那块石碑,施清如的心跳在静休中逐渐恢复到正常的速率。
哪怕身边是白茫茫的雪,但阳光直直地照在她身上,也带来足以让她觉得暖和的热量。
凉风也吹不走这种感觉。
在登上这座山之前,她有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想来,很想来到这里。
陈安平来过,这里有他的痕迹。
只是来了以后,她却只想眺望远方,看向山下。
她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到可以忽略身后那块陈安平曾合过照的石碑。
雪山上的风在很久以前就吹走了陈安平所有的温度。
因为风是流动的。
融化的雪水残留在雪堆上反射着光亮,很是刺眼。
余光里徐烁对着施清如拍摄,打断了她的思绪。
蹙眉过后,她大大方方转过脸,似笑非笑看着对方,“偷拍我?”
“让我猜猜这两天多愁善感的美女在想什么。”
施清如倏地起身,拍了拍裤子,“在想等下吃什么,饿了。”
徐烁挪开相机,“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施清如扭头,抬眉看天,“谁会在晴天心情不好?”
徐烁将墨镜往下拉了点,从镜片上方打量她被阳光照得耀眼的脸颊,“想吃什么?我请客。”
他摘下眼镜,眯起眼睛,嘴角含笑看施清如。
“随便,我都行。”
从山顶上下来,来到蓝月湖,施清如才发现自己也许更喜欢从山下仰望山。
她喜欢看山巍峨地伫立在那里,承受人们所有美好的幻想。
风吹起雪雾,雪反射阳光,看得不真切。
不真切才好。
太真实的未必好。
晚间吃白族特色菜的时候,西瓜提起白沙古镇里的几家网红店,约定了明天要去打卡。
“其实还有一家‘听人间草木’不少人推荐,店内装潢很有氛围感,适合出片,文艺少男少女必去。不过那老板稀奇古怪,开不开门全凭他心情,有时一个月也不见开一次。实在是饥饿营销得太过了,都快把客人饿死了,我们就顺路去碰碰运气吧。”
事与愿违。
一连两天“听人间草木”都大门紧闭,只有若干游客带着遗憾的心情在门外打卡拍照。
听着同行人抱怨着老板的“故作清高”,施清如抬着头看那块古朴的牌匾,眼底无波。
也许那晚只是她的幻想,她根本没有和一个叫严颂的人有过对话。
小时候她的运气不错,但太早便把运气耗得差不多了,长大后不如从前幸运。出门踩狗屎,走路被自行车撞,坐着被小孩扔的球砸,有过不少运气不佳的糗事。
一个不幸运的人,怎么会幸运地见到那家店的老板?
又或者说,见到严老板于她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用手指在头皮上划拉了几下,梳开打结的发梢,站在小巷尽头的石砖上等他们。
过了会儿,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抱怨。
“果然没有开门!好烦——这老板到底想不想做生意啊?”
施清如又抓了抓自己的头皮,才几天未修剪的指甲竟已能划出辣辣的痛感。
她平静得像一口被石块压住的老井,壁上长满了苔藓。
放下手,长发松散地被风吹开,黑色的皮筋落到地上去,被鞋踩进了石砖缝。
那以后,在云南的日子从度日如年变成了指间流沙。施清如一没注意,就浑浑噩噩来到了最后一日。
旁人谈起对当天行程的看法,她的灵魂像是才回到身体里,敷衍了几句,竟把一天发生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徐烁给她添了茶,侃道:“你也太心不在焉了。我怎么记得你一开始很期待要来云南,怎么,是半道发现和我们几个一起玩没意思?”
施清如睇了一眼茶杯里浮着的绿叶,没有捧起来,“天气凉了,我嗜睡。”
张言静在一旁搭腔,“她一到冬天就会进入冬眠模式,有时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
“正常,我冬天也嗜睡,没什么精神,尤其我们这种作息不规律的……”
“我有时候睡到下午才起……”
“……”
几人顺着话讨论起来。
走到楼梯拐角处,声音渐渐隐去。施清如接起打开一直在震动的手机,接起电话,对面是骆泽川。
“太后最近可好?”
施清如倚着栏杆笑了声,“有屁快放。”
骆泽川清了清嗓,“你朋友圈发的那件风衣是哪个牌子?我老婆喜欢,我替她问问。”
电话那头还有骆泽川伴侣不好意思的羞怯声。
施清如揉了把一直在跳的眼皮,“哪件?”
“你去年11月发的一组照片,浅咖色的那件长风衣。”
施清如翻出照片,“C牌的,”接着又问道,“你没事翻我之前的朋友圈做什么?”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片刻。
“我和我老婆在大扫除,翻出来当年的毕业册。她想听我以前的故事,我就讲给她听咯。”
指腹轻轻摩挲着木楼梯扶手上打的蜡,施清如低头扬了扬嘴角,“你上学时候那些荒唐的事都老实交代了?”
“哈……哈哈……说什么呢。”骆泽川尴尬地打哈哈,“就聊了点我们班上的八卦,帅哥美女什么的,还讲了讲大头的爱情故事。”
“所以,这和你翻我朋友圈有什么关系?”
骆泽川抽空给女儿擦了擦吃零食后的嘴角,小女孩清亮的声音和他的重叠在一起。
“虽然陈安平那个没良心的现在不和我联系了,但聊起我的高中生活,总是绕不开他。”骆泽川顿了顿,“聊起他,也总归是绕不开你的。”
施清如没吭声。
那边说道:“我老婆有点好奇,我就给她看了你们的朋友圈。施清如,你不会年过三十就小鸡肚肠到这也生气吧?”
楼梯转角没有开灯,只有稍远处施舍来的朦胧光线。
“你第一天知道我小鸡肚肠?”
“哪能啊——我是说施太后你向来宰相肚里能撑船的。”
施清如靠着楼梯栏杆,脚尖滑向墙面,用力抵着。瘦长的身躯折成一个钝角,百无聊赖地虚度着。
她高中时喜欢在实验楼里这样发呆放松,周一有时是等陈安平来给她送校外带来的早餐,换个口味。
“关于陈安平和我,你是怎么说的?让我听听你有没有胡编乱造。”
“……”骆泽川一时语塞,“那我还能说什么……说你对陈安平死缠烂打呗……别生气啊,你高中那会儿对他的箭头粗得瞎子都能看到。老师们没严肃棒打鸳鸯主要还是因为你们没成。”
“骆泽川,你和陈安平是不是好哥们?”
“不是。”骆泽川一本正经道,“我对那种飞黄腾达就忘了哥们的人无话可说。”
施清如切了一声,听出他话里的怨,但那种怨并不是纯粹的怨,还有失望和想念。
“那高中的时候是不是你和他最熟?”
她换了个问法。
“姑且算是吧。”
“那你觉得陈安平会放任他不喜欢的人对他死缠烂打吗?”
“……什么?”
骆泽川隐隐察觉到自己之前的预感没错——施清如这家伙根本还没对陈安平死心。
“没什么,问问你的意见而已,”施清如终于站直身体,腰部传来钻心的酸疼,“就是闲着没事想问问你觉得陈安平喜不喜欢我。”
这问题宛若当年数学最后一道答题,把骆泽川震得一时大脑空白。
肯定喜欢啊,不然陈安平怎么会和施清如走那么近?但也不一定,没准他是不好意思拒绝厚脸皮的施清如?
骆泽川在内心挣扎许久,决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觉得是喜欢的吧。”
他也确实这么认为。
话音落下,骆泽川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施清如的回应。再一看手机屏幕,通话早已被挂断。
施清如根本没等他的回答。
骆泽川愣了会儿,直到被女儿唤回神。
楼梯旁。
客栈老板走过来,把楼梯边的一盏壁灯打开,暖光霎时照亮了木质阶梯上的灰尘。
“美女,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他狐疑地问道。
施清如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那令她不适的味道。
转过身,她转而问道:“老板,哪里有卖烟的?”
对方愕然,“烟?我就卖的。你抽什么牌子?”
施清如眯起眼像是在思考。
“随便,来一包最便宜的。”
老板走到放烟的柜台拿给她,等她扫码付了钱后,又拉开抽屉拿出打火机。
“火机要么?”
施清如摇摇头,抽出一根烟打量着,“不用,我不抽烟。”
话落她将那支烟衔在了嘴里边,自顾自朝她和张言静的二楼房间走去。
身后老板发出的疑声被淹没在咚咚的脚步声下。
走进房间时,那支烟已经和嘴唇粘在了一起,施清如轻轻地将它剥离,感受着粘连后的撕扯。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墙角的落地灯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形单影只的。
客栈的隔音差,门缝下隐约透来听不清的人声。
她时而用嘴衔着那支烟,让烟的周身沾了圈水痕,时而用手捻着它。
时钟滴答滴答规律而动。
张言静推门而入时夜已深如墨。
好端端的一支烟被捻得只剩下些破碎的卷烟纸和烟丝,残败地躺在垃圾桶中,到死都没有被点燃过。
久等了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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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