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色的安全屋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茧房,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感,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声标记着生命的延续。渡川在疼痛与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大部分时间陷入昏睡,偶尔清醒时,便是在绝对的寂静中对抗身体的痛楚和脑海中翻腾的疑问。顾临渊似乎总是待在房间外,偶尔进来查看他的情况,或是带来流食,两人交流极少,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直到第三天下午,渡川的烧退了,精神稍好一些,他靠在升起的床背上,看着顾临渊将一份简单的营养餐放在床头柜上。
“我们还要在这里躲多久?”渡川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
顾临渊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你的伤势需要静养。外面现在很不太平。”
“不太平?”渡川挑眉,“因为制药厂的事?”
“嗯。”顾临渊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姿态依旧挺拔,但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市局承受了很大压力。那天的交火动静太大,虽然‘深渊’处理了现场,但无法完全掩盖。媒体和公众需要解释,上级需要追责。目前的对外的说法是,警方围剿一伙持有重火力的境外走私集团,发生激烈交火,我方有人员伤亡,匪徒大部被歼,余党在逃。”
渡川冷笑一声:“倒是会粉饰太平。那我和我的队员呢?现在算什么?殉职还是失踪?”
“官方记录上,你和参与制药厂行动的小队成员,因公负伤,正在秘密地点接受治疗和调查问询。”顾临渊语气平静,“周锐在暂时主持队里的工作,压力不小,但他能应付。你妹妹那边,增加了保护力量,很安全。”
听到小雨安全,渡川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瞬,但随即又皱起眉:“调查问询?什么意思?”
“流程需要。”顾临渊淡淡道,“一次行动伤亡惨重,指挥官必须接受审查。这是规矩。‘深渊’会处理好这些程序,不会让你受到实质性的干扰。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恢复。”
渡川盯着他,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你好像对这套流程很熟悉。”
顾临渊没有回答,只是将水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吃饭吧。”
渡川没有动,继续问道:“那个硬盘呢?有进展吗?”
“枭的团队在破解,遇到一些麻烦。加密方式很古老,但嵌套了多重自毁程序,需要时间。”顾临渊的回答言简意赅。
“古老?”渡川捕捉到这个词,“有多古老?”
顾临渊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随即收回:“类似于……二十年前,某些已经被废弃的军方保密项目的标准。”
二十年?渡川心中一震。这时间点,似乎与顾临渊的年龄,以及他可能涉及的过去,隐隐吻合。他还想再问,安全屋的门无声滑开,枭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色作战服,神情冷峻。
“顾先生,渡队长。”枭点头致意,目光落在渡川身上,“看来恢复得不错。”
“死不了。”渡川对他依旧没什么好脸色,“有消息?”
“两件事。”枭言简意赅,“第一,技术团队在破解硬盘外层加密时,触发了一个隐藏的追踪信号源,虽然及时屏蔽,但对方可能已经大致锁定了信号最后消失的区域,也就是这座城市。第二,我们监测到一些异常的资金流动和人员调动,指向几家挂着生物科技和医药研发幌子的空壳公司,背后有境外资本背景,与‘神谕’可能有关联。他们似乎……正在加快节奏。”
“加快节奏?”顾临渊眉头微蹙。
“像是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转移,或者……某种启动程序。”枭的语气凝重,“我们截获了一些零碎的通讯片段,关键词包括‘净化’、‘收割’和‘最终测试’。”
渡川的心沉了下去。这些词汇听起来就充满不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枭看向顾临渊,“顾先生,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硬盘的破解必须加快,我们需要更直接的手段。”
顾临渊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直接手段风险太高,容易打草惊蛇。”
“但被动等待,可能错失最后的机会。”枭坚持道,“我们或许可以尝试接触一下那个‘线人’。”
“线人?”渡川立刻警觉起来,“你们在‘神谕’内部有线人?”
顾临渊和枭交换了一个眼神,枭微微颔首。顾临渊这才看向渡川,解释道:“一个不确定的线人。代号‘夜莺’,身份不明,立场不明。过去几年,曾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向‘深渊’传递过一些关于‘神谕’外围活动的模糊信息,真伪难辨。这次硬盘里的部分加密结构,与‘夜莺’过去使用的密码习惯有相似之处。”
“所以这个‘夜莺’可能参与了硬盘的制造或投放?”渡川迅速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双向试探?‘神谕’用硬盘试探你,这个‘夜莺’也在通过硬盘试探‘深渊’?”
“有这种可能。”顾临渊点头,“接触‘夜莺’风险极大,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我们唯一能快速打开局面的机会。”
安全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渡川能感觉到,一个重大的决策点摆在了面前。依赖缓慢的破解,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完成计划;冒险接触神秘的线人,则可能坠入更深的陷阱。
“你的意见呢?”顾临渊突然看向渡川,问道。
渡川一愣,没想到顾临渊会征求他的意见。他沉吟片刻,忍着伤口的隐痛,沉声道:“我个人倾向于……主动出击。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但是,”他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扫过顾临渊和枭,“我们必须有周全的预案。如果接触,谁去?在哪里?如何保证安全?一旦是陷阱,撤退方案是什么?不能像上次在制药厂那样,被人包了饺子。”
他的话说得直接,甚至带着点批评的意味,但顾临渊并没有流露出不悦,反而微微颔首。“你说得对。贸然行动不可取。”他转向枭,“枭,制定一个详细的接触方案,评估所有可能的风险和应对策略。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中立地点,以及万无一失的撤离保障。”
“明白。”枭干脆利落地应下,“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拿出初步方案。”他顿了顿,看向渡川,“渡队长的伤势,恐怕无法参与直接行动。”
“我知道。”渡川有些不甘,但看了看自己吊着的腿和缠着绷带的肩膀,不得不承认现实,“但我需要知道所有细节。就算我动不了,脑子还能用。”
顾临渊看了他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认可的情绪。“可以。方案确定后,会向你同步。”
枭离开后,房间内又只剩下两人。渡川看着顾临渊,忽然问道:“你好像并不完全信任‘深渊’?”
顾临渊抬眼看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说:“信任需要建立在共同利益和可控风险之上。‘深渊’有他们的目的,与我的目标有交集,但并非完全一致。”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渡川追问,“摧毁‘神谕’?找到你的过去?还是……别的什么?”
顾临渊沉默了很久,久到渡川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渡川准备放弃时,他听到顾临渊用一种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以及,像我这样的存在,究竟该如何……结束。”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渡川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从未听过顾临渊用如此……近乎迷茫的语气说话。结束?这个词听起来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他想问清楚,但顾临渊已经站起身,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疏离。
“你休息吧。我去看看破解的进展。”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渡川独自躺在病床上,望着纯白的天花板,心中波澜起伏。顾临渊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回荡。他意识到,这场斗争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深邃,它不仅关乎正义与罪恶,更关乎存在与终结。而他,似乎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关于“存在”本身的风暴中心。
接下来的两天,安全屋内的气氛紧张而忙碌。枭的团队进进出出,不断带来外界的情报和分析进展。硬盘的破解工作取得了突破,外层加密被成功剥离,露出了核心数据区,但更复杂的锁还在后面。针对“夜莺”的接触方案也初步形成,涉及几个风险等级不同的选项。
渡川虽然行动不便,但凭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在方案讨论中提出了几个关键的风险点,得到了枭的重视和采纳。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伤号或被蒙在鼓里的棋子,而是真正开始参与到这场隐秘战争的决策层中。这种参与感,稍稍缓解了他因伤被困的焦躁。
同时,他与顾临渊之间的那种微妙隔阂,似乎也在这种共同面对压力的环境下,悄然融化了一点点。他们依然没有过多的交流,但偶尔的眼神交汇中,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默契。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枭收到最新情报,“神谕”相关的那几家空壳公司,近期有数名核心成员突然消失,同时有一批特殊的医疗设备和化学原料通过非法渠道运入了市内。种种迹象表明,对方的确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时间,真的不多了。
这天深夜,渡川被伤口的钝痛惊醒,发现顾临渊并不在房间内。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压低的争论声,是顾临渊和枭。
“……太冒险了!成功率不足三成!一旦失败,你会暴露,所有努力前功尽弃!”这是枭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
“这是最快的方法。”顾临渊的声音依旧冷静,但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摇篮’必须被找到,在‘净化’开始之前。”
“可是……”
“没有可是。按计划准备吧。”顾临渊打断了他。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枭离开了。接着,渡川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顾临渊走了进来,看到渡川醒着,他愣了一下。
“你们在吵什么?”渡川直接问道,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顾临渊走到床边,月光透过门缝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我们决定启动与‘夜莺’的接触程序。选择了一个风险较高的方案,由我亲自去。”
渡川的心猛地一紧。“高风险?多高?”
“地点定在明天晚上,城南废弃的观星台。那里信号屏蔽严重,便于隐藏,也便于……设伏。”顾临渊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夜莺’指定要见我本人。”
“这明显是陷阱!”渡川急道,“你不能去!”
“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取得突破的机会。”顾临渊看着他,“渡川,有些风险,必须有人去承担。”
“那我呢?”渡川盯着他,“我的腿很快就能恢复!等我几天!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顾临渊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你的任务是在这里好好养伤。如果……如果我回不来,枭会负责把你安全送出去。后续的事情,‘深渊’会接手。”
“顾临渊!”渡川低吼出声,伤口因激动而阵阵作痛,“你他妈又想把老子推开?!你忘了在灯塔答应过我什么?!”
顾临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避开渡川灼热的目光,良久,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我没忘。但正因为没忘,我才更不能让你去。”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望着渡川,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决绝,有担忧,甚至有一丝……不舍。
“渡川,这次不一样。面对的可能是‘神谕’最核心的力量,甚至是……‘ξ’的真相。那是我必须独自面对的深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是我唯一的……岸。我不能让你也陷进来。”
说完,他不等渡川再开口,便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将渡川和他未说出口的愤怒、担忧和无力感,一同锁在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渡川死死攥紧床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一次次被保护,一次次被排除在真正的危险之外。而这一次,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如果让顾临渊独自前往,他可能真的会失去他。
他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
(第三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