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一直病歪歪了一整个雨季。
雨季对病人不算友好,不过凌渊不介意,虽然阴雨天让他的伤口有些疼,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再说赏雨也是人生一大乐趣,他现在又不能到处乱窜,只能把自己活成一个老头子,每天坐在竹林小院的屋檐下看雨,庆幸至少还有雨声陪着他,倒也没那么无聊。
他的无聊着实是自找的,观天很愿意陪着师兄,给他找点乐子,但被师兄以各种神奇的方式躲了过去,包括但不限于翻窗装睡看书念经打耗子精,种种行为不一而足,令耗子精发指,观天实在看不下去凌渊为了躲他折腾耗子精,再折腾下去那两只耗子的毛就要被这混蛋薅秃了,只好顺了凌渊的意,没事不去打扰师兄,这师兄弟二人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能很神奇的互不干涉,逐渐从相依相伴变成了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的“形同陌路”。
凌渊一开始松了一口气,借着“形同陌路”平复了几天心绪,但很快又觉得寂寞,开始抓心挠肺的想恢复成原来的关系,可每当他打算拿出一点师兄的派头面对观天,一看到师弟的大眼睛,他又立刻兵败如山倒起来,积攒的勇气很没出息的灰飞烟灭,凌渊又只得夹着尾巴继续躲。
他被这不上不下的“陌路”搞得如鲠在喉,但又知道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到最后竹林小院也待不下去了,每天喝完师父熬的药他便找各种理由出门去,由骂骂咧咧的仙鹤举着竹伞,自己身上挂着一张避水符在周围浪,浪到观天觉得不能再浪了为止出门找他,凌渊再跟着小师弟溜达回去。
他一人病歪,全派遭殃,其中被折腾的最狠的就是复读鸡和耗子精,被凌渊好生矫情的使唤了几个月,气的毛都要掉光了。
凌霄派这年的雨季有点长,天空久不放晴,黑云阴沉沉的压在人心上,仿佛给人的精神都蒙上了一层灰尘,让人提不起活力。
凌渊的精神却挺不错,他早晨照例捏着鼻子灌下师父煎的药,把观天点心盒子里最后一块糕点也掏空了洗嘴,才慢悠悠的溜达到旁屋,见观天正在写字,凌渊在门口看了片刻,还是没有打扰,轻手轻脚的合上门走了,他从院里提了个背篓,又拿了一根他花了近两个月才做成的钓竿,全部丢在了仙鹤的背上,打着伞出了院门。
凌渊一路浪到了春草园。
他这段时间闲得要发霉,以前喜欢的很明显现在都不适合他了,这病秧子干脆很有探索精神的找起了新的消遣,前几日凌渊溜达到春草园,本意是想看一眼自己种的地怎么样,虽然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春草园经过那一场天雷肯定是寸草不生,但亲眼看到多日心血毁于一旦,春草园里原本生机勃勃的梯田被夷为平地,凌渊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但毁灭也意味着新生。
有些东西消失了,但它不是消失的毫无意义,人生在世,总要学会取舍,把自己困在过去只会画地为牢,越发痛苦,人只有向前看,才能拥抱新的东西——
比如钓鱼。
凌渊失去了一整个梯田,心里不是滋味了半天,便欠兮兮的把目光移到了春草塘,悠闲的锦鲤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对着不远处的病秧子欢快的吐了个泡泡。
病秧子是个混蛋,最看不得有什么东西比自己悠闲,锦鲤的泡泡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瞎子还觉得这是个白眼,于是凌渊干脆的开展了他的折腾,不是,钓鱼大业。
凌渊由仙鹤举着伞,在细雨蒙蒙中慢悠悠的走到了水心亭,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他倒是无所谓背不背风,但要是让观天发现他被凉风吹了小师弟肯定要生气,凌渊现在最不敢惹的就是观天,他毫不客气的指使仙鹤给他整理蒲团,然后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盘他的钓鱼用具。
这心比天宽的病秧子在床上磨了两个多月,才勉强磨出来一根能用的钓竿,并非常混账的把自己的牵丝线取了出来,缠在钓竿上当起了鱼线。
这牵丝线乃是凌霄派一位大能留下的法宝,当年这位大能从秘境里找到了冰蚕丝,又摆脱他的一位顶级器修好友锻造百日,耗尽心血而成,一直被供奉在凌霄派的祠堂里,又因为凌霄派历代少有以牵丝线为武器的修士,百年来无人会用,能用的又没资格沾染这个法宝,故而一直放在那里落灰。
凌渊按实力来说肯定是不够格的,但他的地位是完全够的,身为凌霄派首徒,掌门的大弟子,凌霄派唯二的独苗苗,别提这牵丝线了,整个凌霄派里的天材地宝都可以为他敞开,允取允夺。
哪怕现在凌霄派没落了,但其千年基业仍在,虽然凌渊自己没有感觉,但硬要说他也算个仙二代,不过是家道中落的仙二代。
结果这仙二代就拿着顶级法宝钓鱼用。
也不知道大能前辈九泉之下,会不会气活过来把这小辈吊起来打。
牵丝线明珠蒙尘,想必也不是很高兴,极其不配合现任主人的操作,凌渊怎么缠都缠不好,被锦鲤挑衅似的连吐了十几个泡泡,才终于手脚并用的把线缠上去了。
虽然缠的乱七八糟,但凌渊的要求不高,只要能钓就行,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心慌气短的歇了一会,这才把乱七八糟的鱼线往春草塘里一丢,丢完才想起来他连鱼饵都没放,凌渊顿时有些尴尬,但仙鹤在旁边看着,这少年又死要面子,不愿意再把线收回来,干脆安慰自己这是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活生生消遣出一身的圣贤热汗出来。
一阵凉风袭来,凌渊坐在亭中,盯着基本不可能钓出鱼的水面,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哆嗦。
他深刻意识到了自己这具身体有多么的弱不禁风,凌渊缩了缩脖子,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毯子,往身上一盖,仙鹤蹲在他的身后充当免费靠枕,凌渊毫不客气的往后一仰,陷在充满鸟毛味的柔软羽毛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仙鹤闲聊。
凌渊叹了口气:“鹤兄,你说什么时候才有鱼上钩呢?”
复读鸡动作上十分轻柔,他调整了一个可以让凌渊靠得舒服些的姿势蹲着,不过短短两个月,凌渊整个人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压在他身上竟然一点重量也没有,仙鹤被凌渊的骨头硌的心疼,但嘴里仍旧没什么好话,闻言冷笑一声:“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连鱼饵都没串,连鱼饵都没串,再钓两个时辰也钓不上来,钓不上来。”
凌渊又叹了口气,他现在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喷气式吵架,以至于气势上总会显得有些不足,为了弥补他这一点不足,凌渊只好用一种病入膏肓的语气,变本加厉的阴阳怪气起来。
“也是,”凌渊眯着眼懒洋洋道,“虽然古语有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但姜太公恐怕没带复读鸡钓过鱼,唉,看来我要为了伟大的钓鱼事业身先士卒了。”
他吵架从硬刀子进化成了软刀子,杀伤力竟然还更上一层楼了,仙鹤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懂了以后顿时气成了一只□□,这小混蛋根本不值得鹤心疼!
凌渊把仙鹤气了一通,吵架吵得身心愉悦,总算是把这几天在观天那里的不顺心都发泄了出去,他在仙鹤往他嘴里塞鸟毛的前一秒宣布停战,总算说了句人话,“我错了我错了,谢谢你陪我钓鱼,我累了吵不动了,让我歇歇……”
仙鹤其实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给凌渊一膀子,怕它一翅膀给凌霄派大弟子扇扁了,凌渊这个梯子一递,它便高贵冷艳的哼了一声,窝窝囊囊的下了台阶。
凌渊就一边喘气一边笑,他倒是没心没肺,用着这么个破身子也能笑出来,笑了一会又笑的肺疼,只好哎呦哎呦的憋住,不敢再笑,用笑出眼泪的眼睛看着水面,等着他的小鱼上钩。
但小鱼很显然不给他面子,凌渊望眼欲穿的等了片刻,只等来了一只红色的锦鲤慢悠悠的游过来,探头对着他吐口水。
凌渊遭此挑衅,当即表示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撩裤管就准备飞身下水逮鱼,被仙鹤忍无可忍的制止了,一人一鹤在水心亭里大战八百回合,终于把凌渊这病秧子的精气神耗了个干净,他总算老实了些,一点也折腾不动了,在微风和雨声中渐渐失去了意识,留仙鹤在原地被气成个蚱蜢,自顾自去梦里会姜太公去了。
凌渊的钓鱼事业以出师未捷告终。
春草塘的水面传来滴答滴答的雨声,比竹林小院里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要急促一些,但更清脆,也更温柔,雨滴落在池塘里,远比重重的砸向石板要柔软的多,凌渊感觉自己的意识也融化在这一片柔软里,有些昏沉沉的,他好像落入了谁的怀抱,又好像擅闯了谁的梦境,迷蒙间嗅到一股熟悉的草木香,带着与自己身上如出一辙味道,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凌渊伴着这熟悉的味道彻底睡了过去。
观天正准备打伞去找师兄,刚出院门便看到了无拘真人。
掌门这次开门见山,一看到观天便问:“你师兄呢?”
观天恭敬道:“在春草园,仙鹤让白老鼠跟我说了,我正准备接他回来。”
白耗子精适时从观天的脚边露出一个脑袋,对着掌门吱吱问了一声好。
无拘真人这次没搭理它,他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好,观天敏锐的从掌门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怎么了师父,出什么事了吗?”
师父皱着眉:“……没什么,以后别让你师兄一天天瞎跑,半身不遂都挡不住他作死,行了,你去找他罢。”
观天仍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师父不愿意说的事哪怕天王老子来问也没用,闻言干脆的一点头,行了个礼便打算走人。
结果他脚步刚迈出去,便被无拘真人叫住了,掌门似乎有些纠结,仿佛刚才才想通了什么似的,他郑重地看着不到自己腰间高的小弟子,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有些悲伤,但又似乎有点松了口气的样子。
无拘真人问道:“天儿,你的玉佩可有带在身上?”
观天反应了一瞬,然后才意识到师父说的是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中间有一道裂纹的玉佩,递到师父的近前问:“是这个吗?”
这玉佩赫然是凌渊从分魂那得来的,被凌渊草草的修补了一下便给了观天,据凌渊胡扯,这貌不惊人的玉佩似乎还是他的爹娘留给他的物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无拘真人接过观天手中的玉佩,掌门的眼神似乎有些感慨,但一闪而过,他缓声道:“这玉佩上曾经刻过生死符,现在生死符已消,天儿,你可愿意再刻一次?”
观天愣在了原地。
一滴雨水落在凌渊的眉心上,猛地把他惊醒了。
凌渊有些迷糊,被吓醒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受的,他下意识的挣动了一下,随即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那人很温柔的擦掉他眉心的雨水,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渊,你醒了吗?”
凌渊一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安心,仿佛全身的懒骨头都长了出来,连根手指都不想动,但没一会他就反应过来了,诈尸一样猛地睁开了眼。
然后他就对上了观天漆黑的双眼。
凌渊:“……”
观天见凌渊醒了,低头看着怀里的师兄,“小渊,醒了我们就回去吧,天也快黑了,师父说过夜里不可在春草园逗留。”
凌渊:“……”
观天见师兄一脸生无可恋,疑惑道:“小渊?”
他话音刚落,凌渊突然就地一滚,把自己的上半身滚出了观天的大腿,快到几乎闪出了残影,一点也不像一个病秧子该有的速度,观天被师兄这敏捷的身手镇住了,当场愣在了原地。
凌渊滚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在观天一米开外的地方僵成了一根木头,他刚准备开口说什么,一张嘴舌头却打结了,硬是没蹦出来一个词。
观天就平静的坐在旁边等师兄把舌头捋直,凌渊磕巴了一下才艰难道:“复,复读鸡呢?”
观天:“仙鹤蹲的脚麻,说雨停了它要回去洗衣服,就先走了。”
凌渊:“……”
阴雨天洗什么衣服?!
凌渊努力板着脸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观天示意凌渊看一眼天色,此时大概是黄昏时分,因为没有太阳,天空呈现出一种阴沉的灰白,介于将黑未黑的之间,观天平静道:“大概半个时辰之前。”
凌渊:“……”
所以他是在小师弟的腿上无知无觉的躺了半个时辰吗?
而且他还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基本一天就这么睡过去了!
凌渊玩蛋的想:天娘嘞,我是被下了蒙汗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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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