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订亲,谢府设宴,昭告喜讯。今日这宴设的十分隆重,京城内有名望的世家贵胄,都接到了帖子。
李芷恬刚入谢府,就被领至一处景色姣好的凉亭。此时谢灵阳、崔念和卢三几人正坐在一团,见她来了,崔念促狭笑道,“你从咸阳回来了?”
回来了,还挨了顿打。她不便细说,只点了点头。
谢灵阳和卢三在旁痴痴的笑,笑得她脸跟着红了几分,恼怒道:“不过从咸阳走了一遭,你们这是笑什么?”
崔念调笑道:“听说王麟也跟着去了。”
提到王麟,李芷恬笑容淡了下来,谢灵阳看不准人脸色,只拉了她过来,问道:“那日你落水后,王麟不是将你抢走了吗,你跑去咸阳,王麟追了过去,我们都是知道的。”
卢三更是不知羞,“你们打算何时定亲?”
李芷恬不应,脸色跟着暗了下来,崔念见她面色不对,问:“怎的,王麟去咸阳也没能将你哄好?”
李芷恬垂下头,低喃道:“是我又将他惹生气了。”
卢三眨了眨眼睛,感叹道:“你惹他生气的本事,真是与生俱来,这次又是为何?”
李芷恬未直接回答,只是问崔念:“琅琊王氏,是不是参与了党争?”
现今的太子荒淫平庸,圣人却甚是疼爱他,即使太子毫无建树,至今仍未传出有改立太子的念头。圣人将他放在诸多能臣手下,加以培养,妄想能将他性子给扭转过来。
然而朝堂之中,朝臣们暗地里并不看好太子。圣人膝下,声名显赫且有能力的皇子,就有二皇子,四皇子与五皇子。几个皇子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党争之祸,已初见端倪。
李启铭借她退亲之事辞官,其中就有避开党争的意味,虽然家中父兄并未与她明说,但她身为李氏女,对于政事不可能毫无嗅觉。
崔氏作为五姓之中最为显赫的门阀,不可能不知晓其中关窍。
崔念将她神色看入眼中,也不隐瞒,低声道:“王氏近日与二皇子走得近。”
李芷恬心下恻然,果然如她所料。
“你便是为此,惹恼了王麟?”崔念问。
“我……”李芷恬犹豫几番,终是道:“李氏自古不参与皇子争斗,我不能拉我族人下水。”
崔念心下了然,笑了,“那你便是为了家族考量,所以拒绝了王麟?”
李芷恬挣扎一番,点了点头,黯然道:“我打算为家族联姻。”上一世,在她坠下悬崖之前,被告知李氏被圣人围困,只怕是与党争有关。她自小受李氏教导,负有家族职责,她不能任性的将家族牵扯进去。
听得她竟愿为家族联姻,三人沉默了下来。
崔念叹息道:“我们身为世家之女,职责便是为了家族联姻,我本以为阿恬你会不一样,你父兄疼宠你,昔日你毅然要嫁梁勋,他们都妥协了,熟料,碰上王麟,你却退缩不前……”
“王麟真可怜……”谢灵阳在旁唏嘘道。
李芷恬低落,“我若嫁入王家,便坐实了两家联合扶持二皇子,如若二皇子败了……”
“你怎知,二皇子败了,王氏与李氏就没有自救的手段?向来中立的卢氏,不也暗中扶持着四皇子吗?”崔念忽而反驳道。
被点名的卢三咋舌,悄摸摸道:“阿念你怎么什么都知晓?你们就听听,别往外处说。”
崔念斜了她一眼,指着她好笑道:“这个笨丫头还差点嫁给了郑氏,郑氏背后可是太子。”
卢三讪讪,并不想听那段不尽如意的亲事,遂将话题转了回来,“阿恬,你为何不直接问问你的阿娘父兄们?”
“我……”她不敢,她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前世李氏围困一直是她难解的心结,家人是她心中唯一的执念。
崔念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我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但你如今这般模样,委实不像往日那遇事先行的你。往日我们只以为你是不喜欢他,既然你心系他,为何不肯与他并肩而行?”
“若我是王麟,我只怕气的更狠。”谢灵阳在旁低低笑道。
自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她前世已经试过了,嫁给梁勋落得那般下场,她如何敢再任性一回?非是她不相信王麟,而是有了家族的顾虑。
她只是后悔,后悔在祠堂对王麟说出那一番狠话。王麟当时还允了她的两年之期,她任性的将他屡屡推拒。只怕,这次他的怒火,该是前所未有的旺盛。
她更是不知该如何哄他了。
“几位娘子好雅兴。”
亭外传来一名男子见礼之声,众人望去,竟是深居简出的二皇子梁允道。他身后跟着几名世家子弟,当是途径此处,见几人在亭中,又都身份贵重不便避开,便出声问礼。
李芷恬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王麟,他今日着了件靛蓝色织金锦澜衫,腰系镂金云纹蹀躞带,幞头将他身量拔得极高,玉质金相,清隽矜贵。
他背手而立,在人群中如雪夜孤行,透着淡淡的疏离。
亭中小娘子们皆起身行礼,崔念上前:“不知二殿下在此,臣女们有失远迎。”
二皇子甚是谦和,“是吾等冒犯了诸位娘子,还请见谅。”
崔念客气相邀二皇子入座,二皇子只道人数过多,不好扰了娘子们的雅兴,有礼婉拒。
二人寒暄之间,李芷恬暗暗瞧了王麟两眼,他视若无睹,只赏着凉亭旁的池中素荷,一眼都不曾看她。
这几日,她第一次见王麟,他仍不肯理她。
一众人彼此客气之时,一名小厮忽然闯了进来,见眼前人数众多,忙垂首静立在侧。
二皇子余光瞥见,认出了小厮,温和问道:“可是堂弟有何事?”
小厮恭敬行礼,嗫嚅了一番,才回道:“奴婢奉公子之命,来寻李娘子。”
二皇子浑然一笑,“倒是本宫误会了,”他抬手与众人告别,“吾等先行告辞,娘子们勿怪。”
王麟冷冷觑了那小厮一眼,终是将目光转向李芷恬,那眼神极淡,淡得让她遍体生寒,只听他冷笑一声,抬步跟着二皇子离开。
待那几人不见了身影,崔念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问她:“你与梁勋都退亲了,他还找你作甚?”
李芷恬也茫然,“我怎会知晓。”好巧不巧,在这当口还给王麟撞见,只怕他更不愿见她了。
她心里生了恼,对小厮诘问道:“我与你家公子已断了往来,他寻我是有何事?”
小厮也知李芷恬不好应付,只得诚恳道:“公子道他寻见一物,怕是与李娘子有关,还望娘子莫计前嫌,拨冗前往。”
怕她不肯同意,又补充了一句:“不会耽误李娘子太多时间。”
……
谢府有片竹林,青竹茂密,清静幽雅,不似厅阁闭塞,却也少有人来打搅,是男女话事的最佳场所。
梁勋坐在林中石凳上,已备好了茶水。
见她前来,他莞尔一笑,谦谦君子,如沐春风,与这竹林甚是相合。
李芷恬垂首坐下,客气道:“梁公子。”
梁勋见她疏离的态度,苦笑一声,“如今我二人见面,已如此生分了吗?”
李芷恬是不愿见他的,既已决意退亲,便是断个干干净净,藕断丝连不是她的作风。
她冷硬道:“你我已退亲,再私下相见,已不合规矩。”
“若是作为好友呢?”梁勋追问。
李芷恬沉默,秋风扫过,卷起几缕残叶,便听她反问道:“梁公子真能当我是好友吗?”
一句话,将梁勋堵得哑口无言,许久,他絮絮道:“前几日,母亲让我纳芳华为妾,我拒绝了。”
“这是我第一次严词拒绝我的母妃。”
李芷恬站起身,“若是梁公子与我谈心,只怕我无法相陪。”
“阿恬!”梁勋猛然叫住她,梁勋对她素来温言软语,甚少这般激动,她一时愣在原地。
梁勋起身逼近她,一瞬间褪去了原有的谦和之相,“当时李家不同意我们二人婚事,是你与我据理力争,各般周全,才换得你娘亲们点头,临到头你却幡然反悔,阿恬,是什么改变了你?”
李芷恬不愿在此事上再跟他多言,凉薄道:“你就当我变心了吧。”
见她不肯承认,他眼中染上怒火,“我查过了,那母雁是死于非命,你我八字不合的消息,也是你借人闹大的声势。为何?你我原本情投意合,到底是为何变得如此决绝?”梁勋严词激烈,言语中透着不甘心。
李芷恬不语,随即笑开,“我就是如此冷清无心之人。”
梁勋执迷不悟,紧逼道:“那王麟呢?你对王麟也是如此薄情?”
提到王麟,李芷恬瞬间冷了脸色,“我与他之事,与你无关。”
她不想再与他争执下去,争来争去也不可能有结果,于是淡然道:“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梁公子,事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再究因果?”
“我不甘心!”梁勋低吼道,“我恋慕你多年,眼看着能娶你入府,却遭逢退亲,阿恬,我不甘心!”
李芷恬看着他犹如困兽之斗,愈发不懂了。前世他那痛彻心扉的神色依然历历在目,如今却又情深义重,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可与他再论个是非对错,又有何意义?
“梁公子,你既已知晓是我悔婚在先,不如就此作罢,我心已有转移,你我今后各自安好吧。”她起身告辞,梁勋却一把紧紧攥住了她手腕。
李芷恬已没了耐心,怒道:“我已多次拒绝过了。梁勋,你并非非我不可!”
“我若……”
“不可!我不会回心转意!”李芷恬断然打断他。
她态度坚决,毫无回圜的余地。梁勋一脸受伤,此刻才惊觉眼前之人如此陌生,再不是那个昔日与他言笑晏晏的姑娘。
他踉跄着坐回石凳,一手扶额,满身颓废。
见他如此,李芷恬心有不忍,却是斩钉截铁道:“梁勋,凡事向前看,我并非什么好人,与你不合适。”
她抬步要走,梁勋哀怨的声音从身后徐徐传来,“我今日约你,本意并非想与你争吵,是我执拗了,你莫怪我。”
他态度和缓,又恢复了往日的斯文有礼,只是眼中仍透着疲惫。他从身侧拿出一个画卷,递给她,“我在父王书房无意间发现此物,不敢擅自拿出,就临摹了一份,兴许……你会在意。”
李芷恬疑惑的接过画卷,缓缓展开。
画中是一名貌美女子,女子倚着窗,满脸闲适的赏着窗外寒梅。绛梅点缀,映得女子容颜昳丽如春。
待瞧清她的样貌,“啪”的一声,画卷霎时脱手掉落在地,滚落在脚边。
她脑中一空,面色苍白,浑身抖得几乎站立不稳。
缓了许久,仍无法抚平心中震惊,颤声问道:“你……没有临摹错?”
梁勋颔首。
他当然不会错,梁勋昔日便是靠着一手画技,甚得圣人偏袒。
地上的画卷沾了几许尘泥,一片掉落的青竹叶片缓缓拂过画卷女子脸颊。
——那女子,正是封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