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抚州二字,李芷恬又精神起来,不顾方才的尴尬,一骨碌从他怀中钻了出来。
王麟低笑一声,也跟着起身,抬手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和脖间敞开到肩胛的衣领。
不过几日相处,李芷恬已习以为常,任由他收拾,却不料收拾好之后,又给他揽入怀里,“阿恬真不再歇一歇?”
浑身上下都是王麟的气息,她的脸又红了,嗫嚅道,“你……你怎这般粘人。”
王麟的手臂修长有力,肌肉分明,她的腰肢如同一枝细柳,就那么轻巧的给他裹了个满,耳边传来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嗯……确实有些粘人,你不若行行好,让我拴着?”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她转过头气恼道,“我又不是狗……”
未完的话,被他含入口中。
她错了,她不是狗,他才是。
待她穿戴完毕,已是两盏茶后了。
弄风被唤了进来,他一直低着头,谁也不敢看,将来信放在桌上,告了声罪便赶忙退了出去。
李芷恬伸手去拿信,却被王麟先一步取了过去,她转过头不理他,坐在椅子里生闷气。
王麟看过之后,将信递给她。她气消了两分,才接过认认真真看了两遍,眉头皱了起来:“这……”
信上所言,十六年前,应王在抚州监督赈灾,当时陆家已经败落,陆氏的父亲想重振门楣,便想了个蠢主意——将陆氏献予应王做妾。
陆氏虽有几分姿色,然而当年的应王不似如今这般荒唐,虽好美人,却甚是挑剔,对于他看上的女子,更讲究一个你情我愿。
陆氏没能入应王的眼,直接拒绝了陆家的“好意”,之后二人再无任何交集。
线索又断了。
若不是陆氏,那日应王为何会如此反常,难道是她想错了?
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王麟安抚道:“我安排在抚州的人马并未撤回,毕竟时隔十六年,许多线索难以佐证。你先不急,待他们再细细查探一番。”
李芷恬点点头,只好作罢。
“饿了。”王麟起身,不由分说拉着她去用膳。
王麟在吃穿用度上,颇为挑剔,王家的早食与她平日的比起来,丰富了整整三成,他却每碟只尝一口,也不知饱没饱,就放下了筷子。
李芷恬顺势给他夹了一块他爱的水晶肴肉,王麟递给她一碗她常喝的八珍香米粥,餐间无人说话,很是非常和谐。
待二人吃完,弄风又跑了回来,他一脸战战兢兢,小声禀报道:“禀公子,李府的李大公子来了。”
见他这神色,李芷恬心中顿感不妙,她看了王麟一眼,王麟却对她笑道:“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的。”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李芷恬心如死灰,只得拖着步伐慢悠悠的去寻她大哥。
大哥李致轩坐在厅堂里,形容端肃,手边一盏茶碰都未碰,他似乎等了很久。待见到她,冷笑一声:“可是躲够了?我也是太放纵你了,给了你这么多天好日子过。”
李芷恬垂着头,立在门边,再也不敢往前挪。
“第一次出京来我这,就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倒好,在这里躲清闲,我可是给阿耶骂了个狗血淋头。”大哥也是气着了,却不是气自己被骂。
家里人都看重这个妹妹,他也素来疼爱她,难免对她娇惯了些,却不想她胆子那么大,竟然……
他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她,疲惫中透着看戏的恶趣味,“你姨娘捎给你的。”
李芷恬盯着那信封,信封上是封姨娘张牙舞爪的字迹,她不过瞥了一眼就开始害怕,讷讷开口,“我……我能不看吗?”
大哥气笑了,“你可以留在明日回京路上,慢,慢,看。”最后三个字咬的极重。
李芷恬闻言更害怕了,“我……能不能……”
“不能!”大哥斩钉截铁,站起身下令,“你现在回府收拾行装,明日给我打包麻溜的滚回京去。”
大哥抬步向外走,边走边气哼哼道,“让王麟也跟着你回去,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见他带着气离开,李芷恬忙跟上前讨好,“大哥,是阿恬错了,大哥莫要再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大哥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我,阿耶可不会轻易放过我。”
李芷恬一路跟着大哥,连招呼都未跟王麟打,路上使尽解数哄着大哥,就怕他真的气急攻心伤了身子。
大哥见她这般紧张模样,心里的火气渐渐淡了些,只是面色仍旧不虞,直到晚间李崔氏又哄了一番,才算揭过此事。
第二日,李芷恬浩浩汤汤启程回京,李崔氏很是舍不得,拉着她好一番话别,眼中的不舍都凝出了泪珠。
李芷恬见状更加愧疚了,她来咸阳时日不多,却未曾好好陪陪她这个嫂子,于是将带来的,身上有的,她觉得珍贵入眼的都悉数往她手里堆。
李崔氏见她这般,又给她逗笑了。
“行了,路上小心一些,莫要太辛苦。”李崔氏轻柔的拍了拍她的手,嘱咐着。
李芷恬道:“大嫂也是,安心养胎,其余的莫要多想。回京后我会给大嫂来信的。”
李崔氏闻言更加高兴了,“好,好,时辰不早了,莫耽搁了。”
李芷恬被催着上了马车,马车一路走过街角,她才依依不舍收回道别的手。
她有些黯然,这么多年,她愈发不习惯分离。
“这信……你打算何时拆?”车内王麟捻着封姨娘的那封信,打断了她的愁思。
李芷恬回神,她看着那信,惴惴不安,咬了咬牙还是拿了过来。
展开信纸,信上只有五个大字:“给我滚回来!”
字数极少,但是她已经感受到了封姨娘喷薄欲发的怒气。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家里众人疼宠她,唯有封姨娘,在大事上从来不心慈手软,她几乎能想象到回府后,自己会遭受什么惩罚。
“现在知道害怕了?”王麟道。可想而知,当时他赶过去时,又是何等的愤怒。
李芷恬不应他,却低声道:“我不后悔。”
王麟轻拍她脑袋,将她脑中的思绪拍散,道:“既不后悔,就好生受着吧,害怕也无济于事。”
“有你这般安慰人的吗?”
“我一直都这样,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两人吵吵闹闹,仿若又回到了以前,连带着到了夜间,他再未骗她一同入眠。
她甚至产生了错觉,在王家的那些时日,好似做了场梦,二人的关系仿佛并未发生改变。
由于一路往京城赶,回京的路途比来时快了许多。
待再次踏入京城时,已是夏末。
马车进了顺东坊,李芷恬问身侧王麟,“你要进去吗?”
王麟好笑道:“不了,我可不想被牵连。”
他说到做到,方将她送至府门口,与守在门口的两位嫂嫂见了个礼,立马扬长而去。
李芷恬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不住的腹诽。
二嫂嫂见到她,脸上难得凝重:“你阿耶在正厅等着,你莫要怕。”
三嫂嫂在一旁帮腔:“没事,哥哥嫂嫂们会护着你的。”
李芷恬一脸感动,谁知刚进正厅,两个嫂嫂就被拦在了外头。
她形单影只的迈入厅内,厅里李启铭一脸严肃,将立在厅中的李芷恬盯了良久,转而叹了口气,“随我去祠堂。”
李芷恬乖顺的跟了上去,路上李启铭不发一言,显然这一次是真给气着了,却又一直不忍心开口责骂她。
见他如此,李芷恬心里愈发难受。
李氏的祠堂极大,祖宗牌位摆满了整整半间屋子,巍峨屹立的祖宗灵位,将堂内坐着的众人,衬的渺小。
李启铭将她送进祠堂,人却是停在门口,小厮摆来一张椅子,他背门而坐,目光投向天际,“进去吧,都在里头等着。”
祠堂内,李宁氏坐在侧首,封姨娘站在她身后,二哥手拿戒尺立在正前,三哥则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李芷恬不敢抬头,她走向面前备好的蒲团,直直跪了下来。
堂内肃穆,只闻牌位前数枚烛火燃烧的声音,许久,李宁氏长长叹了口气,“阿恬,你这次逾越了。”
李芷恬垂着头,态度诚恳,“阿恬知错。”
李宁氏不再多言,示意二哥行家法。
二哥很是无措,大哥不在,阿耶不舍,便轮到他来当这个施行之人。
手中的戒尺捏着只觉烫手,在长辈的目光中,二哥只得小声道,“阿恬,把手伸出来吧。”
李芷恬毫不犹豫的伸出两手,掌心向上,一副认错就罚的态度。
二哥不轻不重的敲了三下,越敲手越抖,封姨娘的声音从一旁插进来,“这是给她扇蚊子呢?”
二哥心里也苦,他也下不了狠手啊,于是求救的看向躲在老远的三弟,见他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
他忿忿开口:“三弟你来。”
三哥顿时佯装无奈,“我昨日烫伤了手,拿不住戒尺。”说罢还将手伸出来挥了挥,给人瞧他手上烫红的印记。
真是狡诈!二哥心中暗骂,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二人互相推诿着,封姨娘终于走了出来,她伸出手,示意二哥将戒尺给她,二哥踌躇的看了看李芷恬,又看了看李宁氏,最终狠了狠心,还是递了出去。
封姨娘面无表情接过戒尺,向堂前诸多牌位深鞠一躬,恭敬的告了声罪。
继而转过身来,盯着李芷恬淡淡道,“虽然我身为一个姨娘来行家法,不合礼数,但所谓‘纵子如纵虎’,今日我便是违了礼制,也得好好教训她!”
说罢一尺狠狠打下,李芷恬疼的瞬间哼出了声,堂中众人跟着一凛,却无一人敢出言相劝。
“自小我便教你仁义礼智信,小事我不曾约束你,大事上你却这般回报我的教导?”封姨娘手上不停,声色俱厉,脸上盈满了从未有过的威严。
那戒尺打在手心,一下比一下更甚,李芷恬咬牙生生受着,一句也不敢辩驳。
“府里许你权柄,是让你这般滥用的?”封姨娘怒其不争,一句一句,深恨自己没教好她。
躲在暗处的三哥于心不忍,在旁弱声开口,“姨娘息怒……她手若坏的狠了,不好饮水进食……”
封姨娘睨了他一眼,三哥顿时背过身去,不敢看她。
封姨娘冷笑一声,走了两步,来到李芷恬身后,“无妨,手坏了,也比不过心坏了。”说罢,狠狠抽上她的背脊。
“啪”的一声,力道很重,李芷恬顿时被打得伏跪在地,身后是封姨娘严厉的声音:“与人有仇,却自己拿剑捅人心窝子,以身涉险,不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我算是白教了你!”
她严肃的看着女儿,冷声喝问:“吴向文到底与你有什么仇怨,逼得你亲手去杀他?”
李芷恬忍着疼,颤着声道,“女儿……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封姨娘闻言,下手更重,那戒尺每砸一下,李芷恬便闷哼一声,她银牙紧咬,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
“毁掉一个人的方法千万种,你却选了最差的一个。若是与人结仇,都用刀剑相向,你自己会变成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又是几下戒尺砸下,祠堂内回荡着抽打的声音。
片刻,封姨娘停下手,她蹲下身,眼里无一丝心疼,“阿恬,你自小惹是生非,大是大非上却不曾出格,即便你与他结了死仇,也不该亲手杀人。你是李氏贵女,家族在后不是摆设。”
李芷恬疼的满头冷汗,紧抿着唇,固执的不肯开口。
那个夜晚,是她一生的噩梦与遗憾,她若不能亲自手刃了吴向文,她寝食难安。
但是她无法言说,只能倔强的闭紧了嘴。
封姨娘见她如此,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攥紧戒尺,又行起了家法。
戒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一声,响彻在祠堂内,列祖列宗牌位前的烛火,无风也颤动。
眼见她背上隐隐渗出血渍,李宁氏心中不忍,终于开口:“珍娘,够了。”
响声骤停,她冷峻的盯着李芷恬倔强的背影半晌,将戒尺往地上狠狠一掼,转身出了祠堂。
李宁氏心疼的上前扶起她,似想查看她伤势,又怕弄疼了她,于是道:“阿恬,莫要恨你姨娘,委实是这一次……你过分了。”
见她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李宁氏也没了辙,只能安抚道:“这七日,你在祠堂好好反省姨娘的话,一会我派府医来,先给你看看伤。”
李芷恬勉力点了点头,仍是一声不吭,李宁氏无法,只得嘱咐了她几句,领着哥哥们三步两回头的离开了。
祠堂内清净了下来,在堂外坐了良久的李启铭,此时才走进来。他不忍看李芷恬身上的伤势,只盯着她那双因疼痛而湿润的眼,恻隐道:“阿恬,你大了,会有自己的计较,但是你行事时,凡事先多想想自己。”
他疼惜这个唯一的女儿,更不想见她误入歧途。他蹲下身来,慈爱道:“李家什么都能给你,唯独不能给的,是你自己处事的原则。”
封姨娘那般急言令色时,她没哭,生受家法时,她没哭,却因李启铭一句话,顿时泪如雨下。
她哽咽出声:“阿耶……阿恬知错,但是……阿恬不悔。”
“知错便好,阿耶不问你缘由,你若能问心无愧,阿耶便只当你行事莽撞,但阿恬……”
李启铭慈祥的帮她整理了下汗湿的发迹,“若有一日你真的行差踏错,便是阿耶,也救不了你了。阿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阿耶舍不得。”
李芷恬霎时痛哭出声。
她错了,错在被仇恨蒙蔽,忽略了亲人的关爱,她可以莽撞,她可以任性,却唯独忘了,她不能令家人忧心。
之前那些“不后悔”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哭声阵阵涟漪在空灵的祠堂内,祖宗的牌位,有如端凝的神祇,静静凝望着尘世的凡俗……
……
府医来的及时,将她背上与手上的伤势严谨处理了一番,守祠堂的婆子送来了厚实的被褥。这几日,她得关在里头,一步都不得踏出。
因着疼痛,夜里她趴睡的很不安稳,待早间醒来,瞧见一旁跪着的王麟,还以为自己做错了梦。
她惊得爬了起来,不想手撑在褥子上,顿时痛叫一声。
王麟闻声忙赶过来查看。她盯着他紧张的神色,问:“你怎么在这?”
见她伤势安好,王麟转身又跪了回去,风轻云淡道:“我没有看好你,与你狼狈为奸,于是上门负荆请罪,你阿耶让我也跪过来。”
李芷恬愣愣开口:“你一个琅琊王氏子,怎么跪我李家的祠堂?”
“王氏祠堂在沂州,跪哪不是跪。”
他勾唇一笑,祠堂内的烛火将他笑容映得俊丽,“就当我是提前面见李氏的列祖列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