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点滴里的液体缓慢地顺着输液管爬下来,滑进病床上躺着的人的手背,病房外的走廊略微嘈杂,省厅和市局的人都在,陈恩礼面色有些凝重,去现场看过的那批人把结果带回来了,说枪里的子弹是实心弹。
“确认用的是什么枪了吗?”陈恩礼问。
“弹道分析结果还没出来呢,”来汇报的人说,“但是从现场痕迹来看屋内的打斗情况比较严重,门锁没有破坏痕迹,这只能说明是耿警官主动给对方开门,不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性。”
陈恩礼思量一会儿:“熟人......他在滇城有熟人?”
“还需要进一步调查,”那人想了想,“能随便进入生活小区的恐怕不多,我们问过当班的门卫,耿警官遇袭的时候正好是市局和法院的下班时间,出入的人员都排查过了,要么是不认识他的,要么是认识但没有进入过耿警官所处楼栋的,另外还有几个买完菜的家属。”
陈恩礼:“三单元的其他人呢?全都调查过了?”
“走访那边说确实有人听见楼里有打斗声,但三单元住着的大部分是家属,不敢贸然过去看,”那人如实说,“耿警官隔壁的老张倒是指认了江警官,说......说他看见江警官去找过——”
话没说完,那人下意识闭嘴。
陈恩礼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略过那人,直直落在病房内。
他道:“除了江驰去找耿童,案发前后的时间就没有其他人了?”
“这个......目前暂时还不能确定。”
陈恩礼:“监控呢?”
“生活小区比较老,只有进入单元门的一层走廊安过监控,视频已经找视侦看过了,出入三单元的人不少,案发前后都有家属上楼,江队也确实去找过耿警官——不过案发的时间段里除了家属,还有一个身穿黑色外套戴口罩的男人,视频我们让家属们辨认了,都说不认识那男的。”
“这么说来,有可能是江队和耿警官同时遇袭,凶手是那个男的?”陈恩礼问。
“可以这么推断。”
但他们作为经验丰富的警察,有可能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开门吗。
说话间,一名身着警服的男子急匆匆地穿越走廊上的人群。
“陈处。”
陈恩礼狐疑地看向他。
他道:“江队的手上检出了硝烟反应。”
这才是这起案件最大的疑点。
说话间,江驰正好从楼下买了饭上来,见他们一个个脸色不对劲,便问:“怎么了这是?”
“哦,没什么,”陈恩礼温和地看向他,“买饭去了?”
“我怕他醒过来想吃东西。”江驰说。
“人还在昏迷,”陈恩礼道,“幸好这次伤得不重,子弹打在肩膀上,医生说没危及到生命。”
江驰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恩礼看他一眼,问:“案发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我和耿警官在室内谈话,当时神经都绷着,”江驰无奈,解释道,“都是些关起门来的话,不方便在局里顶着监控聊。谈着谈着外头忽然传来异响,我让耿警官先别动,我出去看一眼,结果正好撞上没来得及走的歹徒。”
“歹徒?”
“我不知道对方有枪,但他应该是想偷听谈话内容,估计是早就踩过点了,甚至很有可能一直都在监视着我和耿警官,”江驰说,“我不想放过他,也想把他拦住问问他到底是谁,是否和傅强有关系,没想到他竟然拔枪对着我,一步步把我从外面的走廊上逼到室内。”
陈恩礼:“所以你们就发生了争执?”
江驰颔首:“嗯,耿警官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打斗的过程中我缴下那家伙手里的枪,差一点就抓到他了,谁成想他弃枪就跑,我对着窗外他的位置开了一枪,没打中,让他溜了。”
陈恩礼闻言安抚般地拍拍江驰的肩:“行,我知道了。”
“那我先进去陪耿警官。”
“好。
71、
耿童醒过来的时候先看见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吊瓶有些细微的晃动,里面的液体还剩下很多。
然后感受到的是右肩传来的疼痛。
“醒了?”
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朝一旁望去,江驰没事人似的坐在床旁边,眼里透着些许关切。
耿童嗓子嘶哑,一时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这么愤恨地看着江驰。
江驰:“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耿童不想看他,闭上眼。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江驰道,“你刚醒,医生说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宜太过激动,免得伤口再次崩裂。”
耿童:“你走。”
他想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江驰到现在还能在病房里,而不是被带走调查,这背后更深层的原因也许关系到其他人的乌纱帽,但他已经不敢去细想了,他只觉得他就不该来滇城,不,准确地说,他当年填志愿的时候就不该往这方面靠。
江驰站起身,到床尾替他把床头摇了起来。
随着病床床头的一点点上升,耿童顿时觉得头晕恶心,片刻后他才睁开眼,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
江驰又坐回了床边:“饿吗?”
“呵。”
“耿童,”江驰淡淡地说,“我没得选。”
耿童抬眼,感觉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江队,我一直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耿童哑着嗓子,“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江驰沉默半晌。
耿童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裹着沙,没带多少怒气,比起愤怒,更像一种疲惫的确认:“心虚了?”
“对不起,”江驰还是之前那看上去似乎无事发生的表情,“你要是恨我,我也理解。”
“你他妈......”
窗外吹来一阵风,耿童咳嗽起来,心电监护直报警,好一会儿才停。
江驰看一眼血氧,然后起身去关窗。
刑侦的黄振此时正好进来,无端端地感到气氛有些微妙。
江驰转过身,与黄振对视:“黄队。”
“我来看看耿警官,”黄振很显然对这案子是持怀疑态度的,拉开病床旁的另外一张椅子坐下,“你的案子目前在我手上,我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少拿那种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
耿童别开视线。
黄振:“我知道你还想着之前的事情,但我也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我没记仇。”
“那就好,”黄振说,“耿警官,你遇袭的时候看清楚对方的脸了吗?”
耿童视线在黄振和江驰之间盘旋。
黄振能问出这种话,江驰又能如此泰然自若地和自己在病房里呆着,这中间有什么东西,不太好说。
在耿童眼里,黄振就是过来走个流程,他的每一句话此刻仿佛都成了某种无声无息的警告,警告耿童不要多事,不要乱说话。
耿童长了心眼儿,冷冷地说:“你觉得呢?”
“这不是没线索嘛,有线索我还至于来问你么,”黄振没多想,“你到底看没看清对方的脸?”
“没有。”耿童没好气地说。
“对方的衣着打扮是什么样的?”
耿童:“忘了。”
黄振又问:“你和凶手认识吗?”
“不认识。”
“那——”
耿童打断他:“你就当是毒|贩来报复吧,我累了,我要休息,你自便。”
黄振莫名吃了顿闭门羹,被耿童当头泼了杯冷水,表情差一点没控制住。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耿童,耿童瞟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
黄振只得作罢,叹了口气:“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而后黄振离开的时候嘀咕一句:“还说不记仇,明摆着不想配合调查,你当我就乐意办你这案子似的,没你闹的这出戏我早他妈在家里陪儿子了,哪用得着被临时叫回来加班......”
病房里恢复了刚才的安静,江驰靠在窗边,神色淡淡,看着病床上半躺着的人,心底苦笑一阵。
江驰走过去:“别装睡了。”
耿童不为所动。
江驰自顾自地说:“这次算我欠你的。”
然后他坐了下来,替耿童掖了掖被角。
耿童睁开眼,把刚才心里的那点苦涩狠狠憋回去,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点抗拒:“你欠我?我何德何能,让江队欠我。”
“别这样,我说了,你恨我,我没任何意见,” 江驰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但有些事,现在不能说。”
这话耿童听腻了。
从前他就在邢辰那里听了无数句的“不能说”、“还没到说的时候”、“时机没到”,换来的结果是邢辰跑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变心,现在他再从任何人口中听见相同的话,只会觉得讽刺,这样的话除了会给他一种自己被利用的感觉之外再无其他。
“不能说?” 耿童眼里盛着些许红血丝,右肩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却依旧倔强地盯着江驰,“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不敢说你是怎么跟傅强勾结的?不敢说你收了多少好处?不敢说你这把保护|伞到底明里暗里保护了多少毒|贩?”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江驰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头咽了下去。
“是,我不敢说,” 江驰避开耿童的目光,“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总比你——”
“总比我知道真相,碍了你们的事要好,对吗?” 耿童打断他,原本是半靠着的,听见江驰的话后猛地坐起,狠狠攥住江驰衣襟,语气里满是嘲讽,“我算是懂了,你们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乌纱帽,只有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你们根本不会管老百姓的死活,也不会管我们这些一线警察的死活!”
江驰的拳头攥得发紧,指节泛白。
他全都说中了。
江驰辩无可辩:“耿童,你冷静一点......”
耿童厌恶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冷静?我凭什么冷静!我拿什么冷静!你知不知道,我去见钟才的时候,他和我说出那个人名字的时候,我有多希望是我听错了,多希望他是故意给你泼脏水,多希望他是在骗我!”
“耿童......”江驰对上耿童的视线,看见耿童眼角的一抹红。
“江队,我没想过你竟然会真的对我开枪,”耿童气息灼热,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眼里却写满了决绝和冷漠,“你他妈,就是个畜生。”
江驰微微一怔。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有说话。
“是,我是畜生。”江驰按住耿童攥着自己衣襟的那只手,握着他的手腕用了些力把他的手拿下来,另一手想去擦耿童下巴上的泪珠,被耿童偏头躲开。
江驰放弃了,于是放开他的手。
“你好好养伤,”江驰说,“虽然伤得不重,但是碰到了骨头,医生说需要静养,至于医药费,不是工伤,没法申请补贴......医保报销之后产生的所有费用都由我来出,另外你住院期间要是有什么想吃的,打我电话,我给你买。”
说着他补了一句:“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
耿童冷眼:“我不需要你的所谓补偿。”
“是我自愿的,”江驰轻声说,“对了,手术的时候,邢辰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我怕他听出来不对,就没接。”
“......知道了。”
“粥我带了,在床头柜上,这会儿可能有点凉,”江驰淡淡地看向他,眼底划过一抹抱歉的神色,“你要是饿了,记得让护士给你热热再吃。”
耿童:“说了这么多,你可以滚了吗,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江驰终归是没再说下去,轻轻带上门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耿童一人,他看着关上的门,心里颤了颤,抬手倔强地抹了把眼角,然后靠回病床床头,呆呆看着因动作而细微晃动着的点滴。
流泪不是因为懦弱,也不是因为疼痛。
是失望。
江驰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存在,是他在迷雾里经历过楚飞的背刺、解重楼的退出、邢辰莫名的隐瞒和组织的怀疑后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人,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钟才亲口证实的保护|伞,甚至在他犹豫的时候,亲手对他开了枪。
其实在生活小区里江驰找上门的那一瞬间他很想弄清楚钟才到底是不是故意离间,他想问江驰是不是真的叛出了组织,可江驰真的开枪了。
是实打实的一枪。
他在江驰眼里看见的是警告,站在他的视角上,他能看见的只有这些。
乃至于黄振过来问话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队友了,那种恐慌感再次蔓延上心头,就和当初二一二行动过后他被困在医院里一样,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没有金手指,他只是一个普通警察,他真的看不真切。
钟才当时说背后的人是江驰,再往上就不知道是谁了。
既然江驰是钟才的保护|伞,那么对于这一条以傅强为主要人员的、逐渐清晰的贩|毒链,江驰必然再清楚不过了,兴许覃丽华和甘五妹也都和江驰有过来往。
于是耿童开始怀疑,他被楚飞的一封举报信困住脚步之后莫名出现的覃丽华,是否也是出自江队的手笔,而二一二行动之所以不圆满,是否也是因为江队在这其中出卖过自己和其他人,毕竟这些案子,江驰都切切实实地参与了,而且拥有非常大的话语权。
可是......
江驰既然想置耿童于死地,完完全全可以在二一二行动之后如省厅说的那样让他一直停职,或者让他因为楚飞的举报信而背上处分,又为什么偏在关键时刻,通过覃丽华的案子把他送回夏邦安稳度日?
就连这次的这一枪,都没能命中要害。
如果第一枪打歪了,江驰还可以选择补几枪达到灭口的目的。
但是他没有,而是在警察面前上演了一出救人的戏码。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就在耿童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被人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拿起手机查看来电人。
是邢辰。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