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耿童嚷嚷着要见黄振的结果是护士扭头快步走出去叫人,嘴里不断喊着“快快快,他又拔针了”,过了没一会儿,管床医生和管床护士带着一群人涌进了病房。
“你们......”耿童下意识抬手挡住视线,“你们要干什么——”
医生只是弯腰抬起一点他被锁在床侧的手看一眼,又掰了掰他的肩膀。
而后医生便让护士重新包了一遍伤口,简单评估过后就走了。
病房的门被关上,咔哒一声,上了锁。
他不敢合眼,直到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他疲倦得随时都想就地晕过去,却还是死死撑着自己那点意志,直到病房的门被再次推开,直到黄振带着警员走进来,身后跟着禁毒支队的江驰。
光也是这时候照进来的,很刺眼。
江驰看到他的脸色,动作微微一僵,随后平静地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对话。
“没休息吗。”江驰说这话的时候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眼神里却带着某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
黄振扫江驰一眼:“可以开始了。”
江驰没再多话,拉开椅子坐到一边。
刑侦主管审讯,江驰也不好乱了主客场,整个审讯他都没开过一次口,只是淡定地坐在一边旁观着,眼神一直落在耿童身上。
车轮战审讯最累人。
老掉牙的问题一遍一遍地重复,穿插着问,问到耿童想直接破罐子破摔说一句你们还是杀了我吧,问到他逐渐模糊了原本的答案,问到他开始记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黄振冷冰冰地加重了语气:“那这段录像是怎么回事!”
耿童努力睁了睁眼睛,下一秒却愣在当场。
录像带里的角度很刁钻,几乎是一个常人想象不到的角度,拍摄得也有点模糊,但是声音是能收录得比较清晰的。
“碴子哥,我真不能干那种事儿,我我,唉,我就只是想发笔横财,我不想坐牢啊!”
邢辰的背影出现在房间,电话里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哦?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敢做么?是不想坐牢,还是因为你其实压根就不乐意跟哥干啊?你有顾虑,当初又为什么要低三下四求我饶你一命,嘶......你不会是条子的人吧——”
邢辰立马接了话:“您想多了碴子哥,我就是有点怕,您也知道,夏邦的条子不好对付啊,我要是进去了,谁捞小弟我出来啊。”
“你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我干!我干我干!我肯定干!那什么,我能拿多少钱?”
对方冷笑一声:“两万。”
黄振掐断了录像,质问道:“你说他是你的线人,那这件事你知情吗。”
废话,他当然不知情。
耿童沉默下来。
黄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邢辰和你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他帮碴子运|毒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极度疲惫之下,耿童深吸一口气,强拉回了一点清醒:“邢辰确实是我的线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能做到随时沟通,碴子这个人我清楚,是刘三火身边的打手之一,也是和平区有名的地头|蛇,很精,曾经我们也派出过特情去摸他的底细,但是都没能近身。”
黄振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编”的表情。
耿童抬起右手捏了捏眉心,道:“我先说袁知许吧。夏邦当地的缉毒警察在毒|贩那边的身份信息基本上已经完全透明了,姓名、年龄、社会关系,只要他们想知道,就能花钱买下来。”
说着,耿童抬眸看着黄振:“袁警官是个例外,毒|贩知道他的身份,他只能将计就计辞掉工作,假装沾上毒|品,花了很长时间才取得那帮人的信任,我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袁知许毕竟已经不是警察了,为了方便卧底,他的办事方式也就越来越不合规矩,局领导很怕他演着演着就真的入了戏,把自己玩进去,得不偿失。”
黄振:“然后呢?你就找到了邢辰?”
“是巧合。当时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接替袁知许,孙局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但我觉得局里的人虽然知根知底,却很容易被毒|贩看穿,夏邦的毒情很复杂,自己人去了只会更惹人注目,”耿童说,“所以,我想找一个外人,一个素质过硬,听话,懂规矩的外人。”
负责审问他的另一名警员问:“那你和邢辰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耿童:“当时首都的记者中心联系过夏邦的相关单位,说想约个时间做一期和西南地区毒|品渗透情况有关的访谈,市里召集了会议,征求各兄弟单位意见,本来原定是由我们和平区公安局禁毒大队来和首都对接,本来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随时准备迎接首都的人——但是孙局突然反悔了,说是年底警力不够,没时间,所以这个访谈任务就移交到了平宁区那边。”
黄振:“邢辰就是那个来和你们对接的记者?”
“是,”耿童说,“我知道他会来,已经准备安排接风宴了,可孙局突然反悔,我只能紧急联系平宁区公安,让他们和领导确认一下。后来......大概是因为事发突然,首都和我们的信息不同步,邢辰又听岔了报社名称,把雄鹰报社和英雄报社记混,误打误撞跑去了楚飞那边报道,楚飞以为他是孙局新找的线人,接待了他。”
黄振冷笑:“那还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既然你明知道邢辰和楚飞都弄错了,又为什么要隐瞒事实?”
“我抓过邢辰两次,”耿童已经疲倦得嗓子都快发不出声音了,只得咳嗽一番,清了清嗓,才继续开口,“第一次,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邢辰,那时候我在抓捕一个以贩|养吸的马仔,邢辰刚来夏邦,不知道这边的民风有多彪悍,他在大街上被那个逃跑的马仔往兜里塞了一包毒|品,我以为他们是同伙,串通好了要销赃,所以就一起带回去了。”
黄振摘下眼镜,擦了擦,又再次戴上。
耿童:“后来查清楚这是一桩误会,我就放了他,但是......我承认,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动了要说服他当线人的心思。”
“为什么?”
“我第一眼就觉得他长相不出众,看着很好骗,放在夏邦的人群里不会给人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黄局,我也是警察,我也会审讯,我亲自审过他,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不会出错,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我审他的时候,就已经摸清楚了,”耿童道,“而且,他被我抓的第二次,是因为他揍了刘三火,这是促使我不得不去找他当线人的最重要的原因。”
黄振:“他揍了刘三火?”
耿童点头:“夏邦天气多变,当时洪水刚刚退下去,邢辰去数码店买东西,被刘三火带人当街勒索钱财,出于自卫,他揍了刘三火,附近的群众报了警,出警的是派出所的同志,一看人是刘三火,立马联系了我们禁毒大队,所以我又把邢辰和刘三火领了回去,刘三火进了看守所,邢辰被放了。”
“这是你的决定?”黄振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是,是我让人放邢辰走的,他是正当防卫,没有错,而刘三火持械勒索他人,企图用赃款购买毒|品,已经涉嫌违法,”耿童直面着黄振的眼神,简单地把事情交代清楚,“邢辰放出去之后,我找了个机会见他,让他来做我的线人。”
黄振:“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耿童道,“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和刘三火结下梁子,刘三火从看守所出来之后肯定会去找他麻烦,与其夜长梦多,不如将计就计,主动朝刘三火身边的碴子示好,碴子和刘三火向来面和心不和,邢辰过了碴子那关,成功混进去给自己找个大腿,就不怕刘三火未来要找人弄他,而且碴子这个人表面看着威风,实际上蠢笨如驴,只要多奉承他几句,他就敢和刘三火分庭抗礼。”
这些年耿童的缉毒不是白干的,碴子是什么人,他已经打过无数次照面了,之所以按着没动,就是为了让碴子接着嚣张,他知道碴子一直以来很想踢走刘三火,承接刘三火的货源,好在夏邦当老大,所以他才想了这么一出,打算从内部瓦解掉当地贩|毒团伙的势力。
黄振显然没想到耿童走的每一步都是精打细算的:“你应该知道找一个普通群众来当线人的潜在风险。”
“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我也想过要不要告诉邢辰真相,告诉他其实首都那边赶得紧,已经重新派人和我市兄弟单位对接了,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耿童气息有些颤抖,“但当时我要人要得很急,袁知许那边随时都有可能撑不住,所以我还是选择瞒着他,让他安心当线人,首都那边我找机会解释。”
“你很自私,耿警官。”黄振定定地说,想要从这个角度来击溃耿童的心理防线。
耿童没有否认这个事实,竟然认下了:“我当时的做法确实欠妥,我检讨。可是黄局,如果我就这么放他走了,想要再遇到这么一个合适的线人人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黄振:“就算你们之间的关系过了手续,那这段录像带又该怎么解释?耿警官,你总不能说你这是在钓鱼吧?”
“包括缉毒人员在内的所有警察都不能使用钓|鱼执法的方式进行案件侦办,严禁采用威胁和欺骗等手段非法收集证据,在针对毒|贩进行行动部署时,我们必须采取合法手段固定证据,比如控制下交付,”耿童正面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从来没有使用过任何违法方式取得证据,录像带里的事情我确实不知情。”
“这么说,邢辰反而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了?”
耿童摇头:“不,他是线人,既然是线人,那就逃不开被毒|贩怀疑的命运,黄局,我们夏邦的民风和这边不太一样,夏邦毗邻边境,来来往往的要么都是早些时候从山区里出来的农民,要么是境外来做生意的,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混了越南或者缅甸的血统,但是由于父母中的一方在本地,所以合法地成为了本国公民。”
黄振有些不悦:“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邦群众的思想开化程度远远比不上一线城市,邢辰一个外地人,突然来夏邦,即使外形条件再普通,也很难保证他不会被毒|贩怀疑,更何况他之前是记者,在公众面前露过脸,也就是夏邦信息落后,我才敢用他。”
耿童看一眼黄振,又看一眼明显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的江驰,继续处事不惊地说:“在刚才的录像里,碴子话里话外都在威胁邢辰,甚至怀疑他就是警方安插的眼线,我想在那样的极端情况下,他能不动摇,不出卖他的联络人,还能顺着碴子的话打消对方的疑虑,就已经足够说明他的立场了。”
黄振还想套话:“但是邢辰主动答应了碴子让他运|毒的要求,甚至提到分红,碴子也明确说过会给他两万块作为报酬。”
“一段录像说明不了什么,除非你们真的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赃款,”耿童挺了挺酸痛的背,“黄局,办案要讲证据,不见证据,单凭一段录像,是不能给人定罪的。”
“你这是,在袒护他?”黄振微笑着,眼里却透出一丝凉意。
耿童看上去很坦然:“邢辰是我的线人,我给他做的备案,同时我也是他的直接联络人。邢辰在没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他背叛警方的情况下被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我这个唯一了解过他的人连句公道话都不能说吗。”
黄振漫不经心道:“没看出来,耿警官挺有魄力,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给别人开脱。”
“他是我的人,”耿童淡淡开口,“我警告过他不能做任何超出法律界限的事,否则我会亲手逮捕他,不会手软。但是比起现在我是不是自身难保,我更好奇这段录像的出处。”
说着他往前倾了倾身,用略带戏谑的目光扫向黄振:“看背景,应该是在雄鹰报社,而且这个角度怎么看都是微型摄像头偷拍的,试问谁会这么有远见,早早料到邢辰会和碴子扯上关系,在他的房间里安了这么个偷窥人**的小东西?而且我记得一九九五年最高人民法院作出过《关于未经对方当事人同意私自录音取得的资料能否作为证据使用问题的批复》,未经当事人允许的情况下拍摄的视听资料不能作为证据使用。”
黄振一愣,严厉道:“耿童!请注意你的态度!你这是接受审讯的态度吗!”
“黄局,您是警察,我也是警察,那一套对我没用,既然您喜欢谈法律,那我正好也想和您聊聊法律问题,”耿童简明扼要地说,“楚飞,已经从警察队伍里辞职了,他现在是一名普通群众,请问他偷拍邢辰的行为是不是已经涉嫌违法!他的这段所谓邢辰帮助运|毒的证据到底能不能算作证据!如果你们去邢辰的房间没有搜出任何东西,又该怎么界定楚飞举报我的案子!”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似的,大约是真没想到耿童在被关了那么多天之后居然还能这么清醒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甚至几乎是一眨眼就抓住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完全不像是那个因为备受心理折磨而连着拔了两次针的人。
黄振想,敢这么跟领导说话,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
他冷冷地看了耿童几眼,又带着人走了。
“站住!”耿童冲他的背影呵道。
门边,黄振顿了顿,慢悠悠转过身。
耿童:“告诉我,谁派你来的,我的审讯为什么会交给你们刑侦。”
黄振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有些晦暗不明,淡淡开口:“省纪委监委的康裕主任,二一二扫|毒专项行动特别调查组副组长。”
耿童微微一滞。
黄振继续道:“你停职调查的事康主任特意让我单独通知你们局长,为的就是还原事情的真相——你得感谢他,在调查组的行动落实到夏邦之前暂时替你保住了面子,没让你老家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
说罢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