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正当小厮束绑锵玫,一跛足道人前来,口中念念有词,且听那道人讲:
斯人虽去了,香魂久不灭。
同是众生苦,何必来相逼。
小厮骂道:“哪里来的臭道士,也不看看这是哪儿,滚滚滚。”
道士不怒反笑,继续说:
春风拂过十里花,可怜孝悌无人识。
园里园外豆蔻种,可惜同命不同运。
今日不肖无所忌,可见来日画梁塌。
小厮不耐烦,上前恶狠狠道:“说的什么劳什子,再不滚,小心小爷不客气。”
锵玫被束住手臂,挣扎着不愿让他们用布条填住嘴,喊道:“大师救我。”跛足道人笑道:“自有人来救你,只是这救未必是好,也罢,也罢,世人多执着。”说罢飘飘而去。
这时一位长衫宽帽者,上前笑言:“几位小哥,听说这有人无辜扰民。”小厮一看,他身后竟跟着几位军牢快手,不敢不答,“是,这女子三番五次门前撒泼,正要绑了送走。”
长衫者笑道:“不妨让我劝劝。”说罢,便走到锵玫身边低声道,“姑娘既有冤屈,不如同我去官府说个明白。你昨日已喊了一天,有何用处?跟我去,不定帮你讨个清白。”
锵玫泪眼汪汪,走投无路,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小厮见是官府中人,也不敢留,那长衫者便将锵玫带走。
却说焦大刚喝了酒,在阴凉处蹲着冷眼相看,口里骂着:“骂得正好,他娘的送走了。”小厮嘲笑道,“您老又在这嚼什么舌根,幸而打发走了,要还在在哭天喊娘扰了老爷太太,倒派我们的不是了,到时候您替我们挨板子不成。”焦大一口酒混着口水喷出来,“王八犊子,爷爷我和老祖宗挣家业时,你还不知在哪根**上。”
小厮啐了一口走开。
这小小人家之事且说到此,种何因,起何果,想必观者诸公亦琢磨出几分道理。且容后面慢慢道来,此事暂翻篇。
且说打醮归来后,天气一日好过一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地逛荡,真是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闲时想起三妹妹的嘱托,便让茗烟从外面搜罗了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玩意,令袭人送到秋爽斋。却见袭人回来时,后面跟着一壮硕婆子捧着一坛绿植。
宝玉新奇,上前端详,只见圆柱花茎,叶子长扁,还未开花,看不出是什么。袭人命老婆子将花摆在墙角,笑谢过,婆子离开。
宝玉忙问道:“这是什么?”袭人道:“这是三姑娘送的昙花,说是别号月下美人,原本想花开时再邀观赏,又说不如自己养着,见花开才得惊喜。”
宝玉口中念道:“月下美人,既是月下美人,放到这角落岂不寥落。”袭人道:“三姑娘说这花喜阴,故先放在角落,得等到夏季才开花。到时要以月下美人为题,和二爷、诸位姑娘作诗作词。”
宝玉一听,心中一动,看天上白云撕絮,院里柳绿花红,何不春日就起诗,也不算误了这春色。想到这儿,一面就往秋爽斋来,探春正在摆弄他送的小玩意儿,一听作诗,正合心意,择日不如撞日,便命侍书准备好花笺纸,写了帖子送到李纨、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众人都到。李纨笑道:“果然三妹妹高雅,近日春光好,我也正想着姐妹们一起聚聚,只是开席游园失之平常,作诗词又非我之长处,瞎弄些什么。如今既是三妹妹和宝玉高兴,咱们就兴起来。”
迎春道:“只是怎么个做法呢?总要出题限韵。”宝钗道:“需有一题,但依我看,韵倒不必了,今日既乘兴作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做派。”
宝玉道:“这话说的是,因春起诗,便该有自然之态。只是以何为题?”李纨道:“既是暮春之际,以春为题?”探春摇头:“虽乘景,却过于宽泛。”
宝玉忽想道,“今日全因三妹妹送我昙花,不如以昙花为题。”探春又摇头,“那不如等花开时,岂不正好。”
说话间,漠漠乌云忽飞,明日被遮,长风阵阵,不一会儿,竟有雨点淅淅沥沥。翠墨正欲关窗,却听探春道:“且慢,不如以雨如何。”宝玉拍手:“正是应景。”
侍书一样预备下七份纸笔,迎春惜春原不擅诗词,便道:“我们誊录监场罢。”探春笑,令丫鬟炷了一支眠静香,三寸来长,灯槽粗细。探春道:“不妨人人都作,就以此香监场,香烬则收笔。今日又不像大姐姐来时要评阅好劣,也不限韵,乘兴得好句罢了。”
迎春惜春一听,也只好悄然思索起来。
且说惜春看香,忽忆起智能那日给自己带的佛香。提笔写道:
窗栏且听雨纷纷,淋得春色如香尽。
曾闻佛乐借水声,大许不是凡间音。
迎春探身看窗外,见水滴落下,在地上生成涟漪圈圈散去,便也提笔写道:
暮春天上人,执棋落水花。
浮萍起金角,碎草作银边。
探春也写好一篇:
忽有一席雨,彻彻扫尘埃。
勿弃水零星,汇聚卷沧海。
宝玉看三春都作好了,自己还一句未出,又看香只剩一寸,急得屋里踱来踱去,因向黛玉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自谦,如今都作好了,你好了没?”
黛玉只在旁拿蕉叶茶盏,抿了一口热茶,向宝玉道:“你别管我。”
宝玉又问宝钗:“宝姐姐好了没?”宝钗笑道:“姑且已有一首”。说话间,李纨也好了。
且看宝钗稿上写的是:
足下有青天,得看九宫人。
谢雨冰清洁,珍重漱芳姿。
又看李纨的是:
寂然烟雨后,素履得往之。
若期秋稻香,春泥更惜护。
宝玉口中念道:“了不得了,我得赶紧作一首。”正欲提笔,见黛玉也得了一首,心内虽着急,仍上前看。
却听一声惊雷,唬到众人,原来云散去,天忽明,只是雨仍未停,丝丝雨雨,恰如金线,丫鬟们也纷纷到廊前观看。
且见黛玉将纸卷作一团,道:“这首不算,我重做一首。”侍书忙准备好青色笺纸。
宝玉道:“我可不管你了。”自己也提笔,只见宝玉的诗:
惜得落红雨霖霖,早知腾挪埋秋圃。
一朝恨雨打春柔,一朝羡雨吃胭红。
这诗一读,连带李纨、探春、迎春、惜春都笑了:“赶紧把诗藏起来,小心老爷看到。”宝玉不好意思,问道:“林妹妹,你的怎么样了。”
黛玉已写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道是:
一问白花何所依,二问落红流何地。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彩来,只说“何处想来这一句”,又看下面道:
四月乍晴无边雨,道是东西哪里晴。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几人还要品评,却见袭人来叫宝玉:“老爷叫呢。”
宝玉一听,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去了,黛玉问:“舅舅叫宝玉做什么?”袭人道:“还不知道呢,刚打发人过来叫。”而后又叹气道:“上次金钏姐姐过来说那番话,说不准是考功课。早就劝了好歹温书,这段日子还是簪花斗草的。”说罢也离去。
众人又在此念了一会儿诗,品了一会儿茶,黛玉有些春乏,便先回去休息。
只是刚闭眼一会儿,忽觉有异,睁开眼,却看宝玉怔怔盯着自己,不禁面色羞红,忙坐起来,”老爷不是叫你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