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早上,天还未亮时心安勿梦就得起床。他掀开帘子打眼往外一瞅,满天星斗丝毫没有和他一起起早的意思。
心安勿梦闭眼坐在椅上,给他梳理头发的小侍站在他身后忙活着。他难耐地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音说:“困——”
“世子吃点东西填填胃,待会祭拜的时间可长。”孟川问也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不久,揉着眼睛说:“臣叫膳房准备的都是好下肚的,吃点吧。”
心安勿梦闭着眼伸手去接,孟川问抓了只枣子塞进心安勿梦嘴里。“方才王爷正忙,叫臣去交代了几句话,要臣说给世子听。”
“待会上车再说呗。”心安勿梦发出哼鸣,“我这会困得快听不懂人话了。”
“车上说不了了。”孟川问顿了顿,说道:“待会不是咱们的车去送,而是宫里的车来接。”
“啊?”心安勿梦脑子顿时醒了,伸手按住小侍的动作,吞下枣子回头说:“我怎么感觉待会要吃鸿门宴。他们说是什么由头了吗?”
进宫赴宴这等事,正常都该由赴宴者自备车马。除非是来者得了什么荣宠功绩,宫里才会派出车马仪仗来接,以此示作殊荣恩赏。
得恩赏本是好事,可真正的恩赏向来都是僧多粥少的。如果得恩赏的人并没争抢什么配得嘉奖的功劳,嘉奖却先一步赶来,这便不是好兆头。
“尚不清楚,王爷猜测是有关去年旱灾时咱们放粮的事。今年这气候看着也不像雨水多的,他们可能想给咱们戴高帽,若是今年再旱,还要我们拨粮救济北方百姓。”孟川问说,“王爷的原话说……请世子别张嘴,接着扮傻,一切由王爷那边来答话。”
“……行,知道了。”心安勿梦面色沉下来,想了一会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去年我们拨粮救民是自发的,今年是朝廷找上门来要的。去年他们不管百姓死活,只顾在旱灾缺粮时几十倍地抬价,咱们属国百姓有不少都是北方人迁徙过来的,总不能眼看着他们的老乡亲饿死,这才开仓取粮。那批粮食是由咱们自己的兵马运送到百姓手里的,没经朝廷的手。可今年朝廷若是开口管咱们要,那咱们的粮就得运到狗官手里,由他们往下分发。那群人一层一层地贪,收十石最后能发下去三石都算多了。”
孟川问叫了个俩小侍去门外守着,留意屋子周围的人。
“去年要狠心饿死百姓的人今年才不会为百姓想生计,管咱们要粮全是为了贪。”心安勿梦说道,“百姓该长几张嘴还是长几张嘴,他们要吃的粮少不了。若是还按去年的量给,等那群人抽完了油水,剩下的就不够吃。若是想让百姓够吃,咱们就得多把狗官们贪的量也带出份来。去年开了先例,今年想不拨粮都得找理由。一会上了宴,朝廷当着众人的面把这封功的高帽给咱们一戴,咱们就被架在上面下不来了。”
“想必王爷已有准备。属国百姓向咱们交粮税,当然不是拿来喂贪官的。”孟川问扶着他肩膀,示意那梳头的小侍继续:“第一年旱灾时王爷便想放粮救济北方,但被世子您和几位属下以易始难终的理由拦下。去年是第二年旱灾,王爷还想放粮,您几个依旧劝阻,可王爷没听,最终拨了救灾粮过去。王爷明知险境却仍要坚持,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小侍给心安勿梦理好了头发,戴好冠。心安勿梦拿着腰带在腰间环了一圈,视线和孟川问的目光同时在小腹那块停住。
“得缠生绢。”心安勿梦垂着眼轻声说,“站着看不出什么,坐下时有点明显。”
“才四个多月。”孟川问取来生绢,看着那隆起的轮廓皱眉说:“不应该啊。”
“我也不知。”心安勿梦慢慢喘气适应收紧的腰腹,说:“我最近真没吃多,而且起码一半都吐了。”
孟川问叹了口气,说:“等回来时,让老四给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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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前须得先祭祀。等到祀毕时,钟鼓再鸣,一众人才将备好的酒菜传上来,列于桌上。
487他往高处扫视一周,基本都是他不想看见的人。
皇帝是他最不想见的,旁边便是太后,以及那最得太后心意的大公公侍奉皇帝在侧。许久没露面的元老爷这回也没来,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却也没敢坐别人。
光是这几人跟自己的故事,就已经十台大戏都演不完了。
果冻坐在487身侧,朝服若有若无地蹭着487的胳膊,总是让487忽略不了有这么个人坐在他旁边。487原本放空了脑袋想着小时候的事,这下被他扰乱得想不动了,不悦地瞥他一眼。
果冻把眼往右抬了抬,有意给他指向那方向。487顺着看过去,只见那边坐着元汝和元谏。
俩人虽然坐得不远,中间却像隔了道天堑,硬是给富丽堂皇的华殿染上一丝幽怨之气。
皇上先向太后与皇后敬酒,紧接着便是亲王敬圣。心安勿梦低头瞄了眼小腹,收着气举筹起身,和平充王一起出列而跪,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双手递上的是属国粮仓。
念过祝词,皇上举盏,酒尽后赐了平身,说道:“去年旱灾,平充开仓放粮、救数十万百姓于饥馑,功在社稷、惠及万民。”
太后端坐于侧,继而说道:“哀家与皇帝商议,念王爷功绩,加封千户,勋田百顷,食邑于南域锦宁州,以示功绩。”
心安勿梦幼时随王爷访友时曾路过此地,认得这地方。此州虽划在南域,实则坐落西南,少雨干旱,田地产粮不够交税,许多农户贱卖田产,至今仍为流民。受封此地者征粮困难,征人更困难。
话音落下,席间有些认得此地的人互相对着眼神,一时席间气氛微妙。平充王和心安勿梦像看不见似的,连忙跪恩,恭敬地答:“谢陛下太后恩典。”
“我朝百姓有尔等护佑,乃万民之福。”太后俯视二人,缓缓说道:“我与皇上商议,从禁军中分拨出一千五百人为护粮军,平日里驻扎于属国北境。如此一来,救灾运粮时护粮军便可连通两地,无需属国再征调人力救灾。”
心安勿梦跪着的身形有些发抖,努力不让自己在大殿上被气晕过去。满场皆静,这是忽然有一声音开口:“臣以为不妥。”
一声既出,满场目光随之聚集在这声音身上。只见卫武中郎将从席里出列而跪,正词说道:“去年,前年旱灾,北方诸多流民皆由王爷拨粮相救,想必王爷最知晓如何分拨派遣,而禁军却不知晓。如此若是出了差错,怕是……”
这人虽说得人模人样,可心安勿梦总觉得印象里这位卫武中郎将好像是太后的人。
“救灾运粮调遣之道颇有讲究,哀家自然会选熟悉粮道者前去救灾。禁军中由地方军选拔入京的并不少,将军无需担忧。”太后眉眼淡漠,顿了顿忽然说:“将军不会是信不过禁军才如此说吧?”
此话一出,满座人大气不敢喘。那中郎将受惊不小,连忙叩首高喊:“微臣不敢!禁军训练有素,微臣亦在卫武军中为将,自然是知道禁军办事妥当的!只是微臣的老家就在南边,深知那里气候存粮不易,担心北方来的大人们不通晓其中技巧……”
“王爷呢。”太后并没理会,转而看向二人:“王爷和世子应该信得过禁军吧?”
心安勿梦看向他爹。
“回太后,臣自然是相信禁军的。”平充王答道,“禁军愿意相助属国,臣不胜感激。”
心安勿梦声音不大,说道:“臣也是。”
“好啊。王爷和世子既然也愿意,那此事便定下了。”太后睨了那中郎将一眼,说道:“方才他二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吧。”
487竖耳听着,忽然感觉身旁窸窸窣窣地响动。他转头去看,发现果冻正要起身出列。
487见他要掺和,急忙去拽紧他的胳膊,瞪他一眼,但还是被果冻挣脱开了。他快步跪于殿中,说道:“太后,臣有一建议。”
487闭了会眼睛,感觉气得脑袋疼。
太后慢悠悠地抬眼,琢磨意味似的端详他片刻,足足过了一阵才说:“将军请讲吧。”
“中郎将通晓南方运粮存粮之门道,又在禁军中任将领多年,可谓既通气候,又善统兵。”果冻顿了顿,“若是能将中郎将调至护粮军中做指挥,将军所忧便迎刃而解。”
“这倒是良策。”太后思量片刻,看向龙椅上的那位:“陛下如何看?”
皇上颔首道:“朕也觉得可行。”
“臣觉得不可。”
一声音从同侧席间传出,只见一人出席而跪,众人随即投来目光。果冻认得这面孔,此人曾受元汝提拔,如今任职禁军。
“南方旱涝频发,往年皆由当地驻军救灾,百姓必然对他们十分信赖。此番从京中调兵已是一反常态,若是再用禁军中郎将为帅,怕是令百姓心中难安。”那人正色说道,“依臣之见,可从属国往年救灾者中择优选拔任命,如此以来既可安民心,又可授驻军运粮救灾之道,两全其美。”
“将军多虑了。”太后俯视阶下,缓缓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百姓住的是大梁的土地,调任去的禁军亦是我大梁之兵,自家兵护着自家百姓,百姓怎会心中难安?”
“臣也觉得不可。”元汝从席间起身,出列而跪的动作比先前的人都更加迟缓,“祖宗有旧制,禁军中郎将调任地方须经兵部考绩,也需地方官府举荐。若是直接调任,怕是违了规制,有损我朝章法之威严。”
席间寂了寂,太后的目光在殿中央伏着的一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见无人欲言,便开口说道:“此番调任,乃是中郎将助护粮军行运粮救灾之事,也是助平充国填补人力,与尚书所言的调任不同,自然也不会冒犯旧制。且天灾难测,若是护粮军先在兵部考绩上耗费数日,一旦耽误了救灾,后果不堪设想。中郎将自小在南方长大,想必是通晓其环境的。”
“回太后,微臣熟知驻地环境,可将其传授与护粮军。”那中郎将急忙接话道:“微臣定不辱使命!”
心安勿梦挺着酸痛的腰,视线望向平充王,见那身影闪烁模糊,这才发觉眼中已经含泪。
再过几月,京中来抢粮食的劫匪就要堵到家门口,而且年年赖着不走了。对天灾尚可求神,对**他也不知道该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