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被风拂到了487脸上,将人的神智敲打回来,他不得不从那串回忆里艰难地往回爬。头上是华殿的顶,和他儿时记忆力的模样相似,只是花纹他快记不清了。
他小时候的床也是这样摆在墙角。自打他受过风寒之后,母妃就命人挪了床,不再对着窗口。那时他睡得总不老实,母妃躺在他外头浅眠,许多次起夜都是被他闹醒的。
即便吵醒了母妃,母妃也从不会对他发脾气,他比出宫后舅舅给找的嬷嬷温柔许多。他掖着487的被角,小声说;“明日起你早上不用去父皇书房陪着了,可以多睡会。”
487本来是半醒着的,听见这话却立刻醒透了,翻身过来眨巴着一双眼问道:"为什么?不是说好了每日都去吗?”
母妃依旧只是柔和地给他盖被子,“以后不必去了。明日娘带你去花园捉鱼玩去,好不好?”
“为什么。”小男孩依旧摇头,委屈的眸子里晶莹着:“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来看我的次数也少了!”
“傻孩子,父皇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枕侧的美人笑得眉眼弯弯,只在487眼角摩挲了几下,他要流出的泪便不流了。美人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太子吗?”
小男孩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想啊,父皇每天在书房决断的都是大事,你陪在旁边听着,看着,说不定还能参谋几句。”母妃轻声说道:“别人就会想,父皇是不是打算让你做太子啊?”
小男孩说:“儿臣是想做太子的。”
“娘知道。但你的小兄弟们也想做太子,他们的母妃也想做太后。”母妃说,"他们若是觉得咱们抢了他们的太子太后,就会讨厌咱们,恨咱们,伤害咱们。父皇怕你受伤害才不让你去了,其实心里还是最疼你的,明白了吗?”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片刻后又问:“那我可以一直陪着娘亲吗?”
美人垂首看着小男孩,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清澈又漂亮。他有些费力的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当然。娘会一直陪着你。”
487裹紧被子,满意地点头,准备合眼而眠,身旁的母妃突然猛咳起来。487一骨碌爬起来,值夜的公公也跑来点上了油灯,视线刚恢复颜色的刹那间,487看见了床上的一摊血迹。
鲜红的血,好多,从脸色煞白的美人口中吐了出来。床上也有好多血,在母妃身下的被子上晕染开来。487快吓傻了,喉咙里只剩下干瘪的嘶鸣,甚至忘记了如何嚎啕大哭。
他听到母妃微弱地开口:“把小皇子抱走......”
"我不走——我要娘亲!”
487伸手抓住母妃的被子,却感觉身体被人越拽越远。伏在床上的人缓缓扭过头来,对上487那双哀求的眼睛。
他看到母妃的眼角流出泪水,向自己伸出了手。
“娘!”487拼尽全身的力气喊着,“别扔下我......”
母妃把手搭在了他紧攥被子的那只小手上。下一秒,他的手被母妃从被子上剥开。他被一个面生的嬷嬷抱起,不知是听谁之命,又要将他带往何处。
“别丢下我......”
“别.......”
有人在拍他的手,紧接着将他的身体摇晃。487睁开眼,面前站着个面露忧色的侍婢。
“殿下,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487从梦里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只感觉到浑身无力,全身骨头快散架似的楚痛。他试着挪了条腿,刚动一下便感觉底下刀割似的疼。再一低头,他看见枕侧有只方形的小被子。
这么大点的被子,一看便是给婴孩用的。那上头还有两块湿漉漉的,沾着血污,是未擦干净的胎水。
487伸出手覆上去,那只手止不住地颤。
“哎,殿下!您怎坐起来了?”侍婢的声音传来,“此时须得静养!我扶您躺……”
“孩子呢?”
487掀遍了被窝都没看见婴孩的身影,房里没有孩子,也没有果冻。他翻身时牵扯得骨头直疼,疼得他眼泪都快冒出来。
虽然那小被子上已经空落,他还是不顾上面脏兮兮的胎水,握住那只小衾单。
像儿时那样,抓紧沾满母妃鲜血的被子。
“小皇孙已送去流云轩赵王妃那处养着了,此刻应该正喂奶呢。”侍婢笑了笑,“殿下放心。”
487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放心。
放心什么?
这种让孩子离了亲娘的鬼主意究竟是从哪个畜生开始想出来的?
他闭上眼,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四周响起闹哄哄的啼哭。有孩子的哭声,还有娘亲的。
他听着那孩子哭声,分不清那是儿时的他还是那个刚落生的苦命孩子。娘亲的动静听着也惨,像他记忆里的母妃,或许是半梦半醒的他自己。
“他……”487费力地回忆着人话怎么说,“我想,看他。”
“皇孙寄养在赵王妃处,奴婢也带不出来。”那侍婢垂着头干活,“您先休养身子吧,那头有嬷嬷操劳,皇孙不会有事。”
487没再说话,侍婢扶他躺便躺了,给他喂药他便吃药,只是眼神有些滞得发直。侍婢看着有些怕,却不敢乱说什么,生怕给人说出更严重的毛病。
外头的嬷嬷传话说要烧热水,他如获生机一般地,提着木桶走出门了。
皮皮虾走后,心安勿梦侧倚在靠椅上,啃着个西瓜,瞅着他爹娘笑。
“还笑呢。”平充王瞥他一眼,面露苦色:“我是真没想到。你怎么领了个毛孩子回来?”
“哪儿毛孩子了!”心安勿梦被这用词惊得丢了西瓜,说道:“他只是长得显小。”
“他多大?”
“贞甫四年生人,十六。”心安勿梦说,“快十七了。”
平充王的眉头看起来舒展了一些,但也没舒展太多。
“脸确实比岁数小,”平充王说道,“但他岁数也没大到哪儿去。”
“比咱儿子小四岁。”王妃缓缓开口,瞥了一眼心安勿梦:“想不到啊,你居然喜欢嫩的。”
“……”
心安勿梦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也行,小点好。”平充王倒是替他接了,“岁数经得起多拖几年。若是按他二十岁成亲算,我还能瞧他三四年工夫,够琢磨他了。”
心安勿梦光听着岁数,还想听别的:“他看着怎么样?”
“中规中矩,倒没说错什么话。”王妃说,“看着挺老实。他平日里也这样性子淳厚吗?”
“这你也信?”平充王插嘴说道:“一介农户家出身,能勾搭上世子,给世子的儿子当爹。这能是什么老实的人?亏你也信他。”
“保不准是你儿子就稀罕他,非他不可呢。”王妃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像当初你要娶我似的。我勾搭你什么了?”
“怎么着,”平充王听得直乐,“跟了我委屈你了?”
“哎,哎。”心安勿梦抬手叫停,“不是说我的事么。”
面前的两人同时住嘴,又同时回过神来。
“先等他科考吧。他若真是那块料,我会看情况帮他。”平充王看着心安勿梦,说:“但绝不会让他飞到你上头去。你记着,这家的主儿永远是你,他只能是登门赘婿。帮婿不帮儿的都没好下场,元氏的教训摆在那里,我不会再犯。”
“你爹指望你成大器呢。”王妃笑着接过话,夹起一块西瓜给心安勿梦递过去:“尝尝西瓜。”
心安勿梦接过西瓜,就看见平充王直勾勾瞅着王妃。
“怎么了?”王妃斜眼瞅他,“又没耽误你说话。继续说!”
“那西瓜我也想吃。”平充王顿了顿,说:“你也喂我一口呗。”
王妃皱了皱眉,把大半个西瓜推过去:“自己啃。”
平充王幽怨地接过西瓜,递了帕子给王妃擦手。
“还有一事,我今天提起你还不肯听。”平充王说,“从现在起,在家安心养身子,别去找那小子睡。”
心安勿梦认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夜半时分,王和王妃早已睡了。院门开了道缝,心安勿梦从里头探出头来,一骨碌钻进轿子里。
“世子?”马夫探头瞅了一眼来者,确认没接错人,说:“小的按您吩咐,把小公子送到京中别院住下了。交代了侍卫,晚上会有人带他沐浴。”
“靠谱。”心安勿梦掏了袋碎银放他手里,伸手一指:“出发,找他去。”
车夫一扬鞭,收了碎银声更洪亮:“走嘞!”
太后睡得早,连着整个永寿宫的下人都收工得早。这时候夜半,外头忙杂役的人也基本都歇了,只剩下几个陪房的侍婢。
“扑通——哗啦!”
床上浅眠的人皱了皱眉,那陪侍连忙跪下磕头,时不时抬眼偷瞄,等待太后默不作声的发令。
“去瞅一眼,花园池里谁干活这么糊涂。”太后声音也是迷糊着的,喃喃说:“三更半夜的收拾什么水池,让他明日白天再干。”
那侍婢得了令,连忙跑去传话。
太后困得不行,却因心事沉重睡不踏实,只能半倚在枕上浅眠打盹。睡得轻,因此一点声响都听得清楚。
过了片刻,花园池再没出响动。太后也不知是那侍婢传话快还是那毛手毛脚的下人自己收了摊,总之她困意又来,准备再睡。
刚要睡着,却又听见门口一阵喧闹。太后心生怨火,睁开眼刚要骂,却看见那侍婢几乎是爬着冲进来,顾不得请安,直接趴到他床头。
“你这是怎——”
“太后!您快去看……”那侍婢大口喘着气,说:“那位刚生完的……掉花园池里了!那池水挺深,小人连忙找会水的侍卫给他捞了出来,如今嬷嬷正医治呢!”
太后当即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披了厚袍就要往外走。他回过神还算快,问那侍婢道:“他怎么能掉池里?他那屋窗子虽正对着水池,可他床榻离窗八丈远,睡掉地上都不至于掉池里!”
“是,是啊……”侍婢喃喃说道,“难道是他有意投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