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观海 第41章 子嗣

第二早心安勿梦是从卧房的床上醒来的。

熟悉的四肢散架感依旧没变，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他平躺在塌上望着账顶。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但他能记起来皮皮虾不急不躁地帮他洗好，又擦了身子抱他回房。

这小子并非毛躁，但是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肯干人事。

心安勿梦平躺得头晕，支起手肘侧翻个身，顿时便有酸痛的滋味攀上腰身。他吸着冷气，又侧躺下来，却后知后觉地感觉这酸痛似乎有些舒爽。

若是天天都能这般愉悦，岂不是更爽。

……

心安勿梦被自己这个想法震撼得没缓过来，把头埋进被子里。

真是鬼迷心窍了。

就算他的身子受得起，等小崽子来了，它也受不起。家中求续香火求得要紧，这可不能误了大事。

心安勿梦躺在塌上望天，转而开始想最近的家中事。

他自小平静惯了，没见过多少浪涛风波。吴王东宫事变那会他还小，爹和爷爷又实在有先见之明，撤得早，没让他在能记事的岁数里遭上一点罪。

要说那时候留下的唯一隐患，便是娘在生他时伤了身子，无法再有孕。爹对娘情深义重，绝不肯纳妾，捧着他这独子像明珠似的养大了。

独子儿时过得滋润，但桩桩件件隐患全在后头。他是爹唯一的儿子，可爹不是爷爷唯一的儿子。爹的兄弟中杰出者也不占少数，他们子辈充盈，有的连孙辈都开始学走路了。

谁也说不准，这里头会不会藏了位活够了准备放手一搏的狠东西。

因此子嗣一事要紧。

爹这行支脉已经许久没有孩子出生。到时候若将这小崽子给爷爷抱去，还能顺便给他老人家哄上半月。

刚接位时，爹原本有机会让他自己变成爷爷的独子，可他没干。他这心慈手软的毛病被娘念叨了几十年，听得心安勿梦都快耳根起茧了，但娘在念叨里逐渐发现他儿子也随了这爹的毛病。

心安勿梦皱了皱眉。

自己也心慈手软，这样不好，他知道。

再说外头，危险更甚。

元阁老已至暮年，元氏家主之争势必要掀起血雨腥风。真到那日时，爹教他的招数他已备好了：躲！

拿不准胜券或是不愿下赌注，那便躲。他躲得了，因为元氏的支脉大多在京城至西疆一带，躲他几年不仅不碍事，还能借这几年功夫给爹多添几个世孙。

可再往后还有储君之争，这回躲不了了。

元氏二位少主各自有胞亲族人在宫中为妃，太后也蠢蠢欲动，见过吴王政变的心安勿梦真觉得谁都有胜算。

心安勿梦闭了眼睛，把头埋进被窝里。

世上要是有神仙就好了。他梦着家门口游过条神仙赏的大鱼，剖开肚子便有写着新王名字的布条；或是在山居里派来几个狐狸妖偷偷将新主的名字告诉他，他保准不讲给别人。

可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不过是诸人诸事交织掺凑成谁也算不到的结果，人们往往把猜对了的叫神仙，猜错了的叫命数。

算了，心安勿梦想，还远着。

趁着自己年轻身子硬朗，还是得多要几个孩子，优中选优才行，且这几个孩子最好还是同一个生父所出。

因为他和爹娘闲谈时曾聊起过元家。

爹娘那时一致觉得，元家十多年来争端不断乃是娶了七房八妾的作风所致，如今他们联姻众多是多子的良果，可子辈之间争斗不断也正是多子的恶果。

异母便会异心，异心才有了毫不让步的明争暗斗。

给孩子找爹也是如此。

看来绝不能换人，皮皮虾以后还是得常过来，如此一来他连跟爹解释的借口都有了。

不对，当下想的不是家中大事吗。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

心安勿梦拍了拍自己的脸，就当替爹娘扇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两巴掌了。

扇完了，窗子被人敲了两声。

心安勿梦循声看去。

“世子，该用早膳了。”

皮皮虾站在窗口，身穿的并非那件昨日自己让他脱下的薄衫，却是件值守时穿的衣裳。

心安勿梦瞅着他，问：“你要回去了吗？”

“侍候您用完膳，小人就走。”

皮皮虾从窗子里把东西搁在桌上，绕到门那头走进来，拎着他的衣裳，说：“世子想什么呢？”

“你每次都起的早。”心安勿梦没动弹，抬眼看着他：“每天我睁眼的时候，这儿都空了。”

皮皮虾笑意蔓延开来，眼睛都眯缝上了：“我得给世子备早膳，还有要换的衣裳呢。”

“那——”心安勿梦调子软下来，“那些去给下人做不就行了。”

皮皮虾倒腾着东西，似有所思的点点头。“世子如此说，小人就明白了。”

心安勿梦瞅着他等着下文，可皮皮虾却不再说话了。

“你……”心安勿梦从被子里探出脚，在皮皮虾膝上轻踹了一下，“说话说全啊，明白什么了？”

皮皮虾眯了眯眼，笑着摇摇头。“世子不是夸我伶俐吗？您信我听懂了就成。”

心安勿梦信他听懂了，但他怀疑皮皮虾听懂太多了。

“世子，起床吧。”皮皮虾撂了东西来扶他，说：“小人陪您吃完膳再走。”

“吃完也……别走了。”心安勿梦被他扶着，顺势靠在他肩窝，视线落在他眉眼上，说：“近几日你不是没什么人要见吗？找下人替几天，不碍事吧。”

“是不碍事……”皮皮虾给人扶起来却没松手，就这样对着怀里的世子笑道：“可小人总得有个借口。万一问下来了，小人好歹——”

“就说你家中老母身子抱恙，要你回去侍候几日。待会我叫人去你老家找两个大夫拟个脉案留着，日后谁问起来了你也拿得出对证。这样如何？”

皮皮虾想了想：“行。”

“夜里要放行的人你手下有人知晓吧？”

皮皮虾点点头：“有，有人知道。”

“那就成。”心安勿梦抓了只小糕点塞进嘴里，瞅着他说：“这几日都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待着。”

皮皮虾抿着嘴，额上卷毛跟着颔首抖了抖，面上是喜笑颜开。

心安勿梦咽下糕点，说：“上头要变天了，严抓卖盐的。你要是不想下牢狱，案子结之前最好是别接手了，让下人去放行吧。”

皮皮虾眨眨眼：“没事的世子。我们是帮着元大人干活呢！有元大人镇山，我们不用怕……”

心安勿梦把手里刚拿起的糕点又放下去了，声音拔高一倍：“还跟我挤眼睛呢？抓的就是元汝的人!”

皮皮虾这回不笑了。他低声问：“世子，是谁要抓元大人？”

这话虽这么说，可心安勿梦听出来的意思分明是在问，这天下谁敢抓元大人。

他也知道皮皮虾即刻收了笑并非是懂了什么道理，而是他永远信世子的话是对的，是真的。

“元汝是阁老之子，又任礼部尚书，仅从此处看的确无懈可击。”心安勿梦说着，从皮皮虾眼里看出了越发期盼的神色，继续说道：“可求他人惠便要受他人制。元汝想做家主，求太后帮他的忙，他就得甘愿让步。”

“自打朝中盐事被元汝兼管以后，便许久都没见抓过什么大盐贩子。因为他向手下人收成少，让底下人拿得多，原本的大盐商伙也大多愿意给他让利几分图个安稳靠山，几乎都跟了他干去。”心安勿梦打量着皮皮虾眼里的神色，裹着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官府确实怕他，可敬畏没法换银子花。户部收不着正经的盐税，刑部还没人敢抓套走了盐税的盐商们，每年的盐事收成愣是进不了几斗，他们怎么跟上头交代。”

皮皮虾明白不少：“那得求元大人给让条活路才行。”

“可他不想给。”心安勿梦学着皮皮虾方才的模样眼巴巴地瞅着皮皮虾，也不知皮皮虾看没看出自己在学他。

皮皮虾显然根本没注意。这小子一想上正事就像脑袋关了那条弦一样，严肃着一张脸看着他：“从世子的话里听，元大人像是对底下人颇为厚待，给的分成也多，为何不肯给官府让利一分？”

“他可不是什么慷慨的人。他是不得不给的才给，否则一毛不拔。他让利是为了使盐商归顺，若是让他们比先前少拿得太多，真闹起来对他更麻烦。且刑部是太后的地盘，真抓了盐商的银子也是进太后腰包，那他不如让利几分给他们收成自己人。”心安勿梦挑了挑眉：“据我所闻，他和手下人是三七分，他拿三分。但他只拿一分都是赚了。他把盐事全交给下人办，转运盐事用的都是先前那群私盐贩子已成型的班底，自己不用动半点脑筋，出事了也不受牵连，每日不做别的，只等着银子涌进来。”

皮皮虾摸着这些时日里自己看出来的门道，基本都跟世子的话一一对上了。

“所以元大人如今要让利给太后，自割几块腿肉。”皮皮虾听明白了，坐下来说：“让刑部抓几伙人，抄走银子撤了职，太后再换自己的人补上位置，就算是元大人把这盘羹分给太后几口，是这么个意思吗？”

“学聪明了。”心安勿梦冲他笑，说：“你运气也当真不错，来对了时候还跟对了人。很快元大人当上家主，你们这些旧部都能有甜头吃。”

皮皮虾点点头，又想了想：“真有这么快吗？我听闻元阁老身子还硬朗呢。”

“我看着他兄弟两人如今的势头，估计是按耐不到他爹没的那天了。”心安勿梦喃喃道，“他俩也没必要等到那天。朝臣谁不知阁老要换人了？他们把心思押在子辈身上远比押在一个活不过几年的老翁身上划算得多。阁老太老了，放权给子辈又太早，没了当年了威慑，没几人听他，也没几人怕他了。”

皮皮虾问：“可他们不是惧怕元大人和元二爷吗？阁老是他二人的爹，哪怕论看子敬父，阁老也不该像这样孤苦无依。”

“他们可以让阁老过得好些，但他们不想。”心安勿梦躺下来，还是觉着困，翻了个身说：“他俩和阁老的事得问我爹，我这辈份知道的不多。可你按常理寻思，正侧两房有几个关系和睦的？他们闹成这样生疏，也不算很稀奇。”

皮皮虾看着心安勿梦，瞧出来他困了。

“世子每回都跟我讲许多。其他的大人只顾赏罚，丝毫不教道理。”皮皮虾转着眼睛，对着心安勿梦挤出一个实心的笑，“只有世子疼我，对不对？”

心安勿梦瞥他一眼，沉默片刻，转而问：“你吃过早膳没有？”

“小人待会就吃。”皮皮虾说，“先侍候您吃完了再说。”

“还等我吃完干什么。”心安勿梦拿起只烧饼，指了指盘中所余：“这些我都吃不下，你挑着吃些吧。”

皮皮虾给他吹着温粥，半点没动，“可是世子，掌事伯伯跟我说下人不得……”

“你听掌事伯伯的还是听我的？”心安勿梦瞅着那盘子，一把抓走了余下的另一只烧饼：“不吃拉倒。”

“哎！我吃，我吃——”

皮皮虾伸手要接，心安勿梦却没给他机会，手拎着饼绕了一圈又递到他嘴边。皮皮虾没客气，张口咬下。

心安勿梦看着他，举着那张饼喃喃道：“除了爹娘，我还没喂过人吃饭呢。”

皮皮虾笑道：“我也只喂过世子吃饭。”

心安勿梦也笑，是被皮皮虾笑起来的模样逗笑的。收了笑之后他在心里头想，等皮皮虾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自己还栓得住他吗？

能的。

他一介小吏并无元汝贩卖私盐的半点凭证，只需自己开个口他便能回来。然后再给他找个好差事，带他父母亲举家迁过来，他便再也没什么踏出去的机会了。

可心安勿梦不忍。他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和这世道碰撞一番的。

皮皮虾是崖边学飞的鸟，当不了笼中小雀一样圈养。只有松开挡在他身前的手，他才能活出个自己想要的模样。

心安勿梦垂下眼，苦笑了笑。

“世子？”皮皮虾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探头道：“您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心安勿梦惊觉地回过神。

“还是……”皮皮虾顿了顿，面露心虚之色：“是不是我昨晚太，太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