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观海 第2章 交易

门突然被推开，惊得池子里的人直接坐了起来。

“客官您请。”一茶侧身给果冻让进去，指着门口木柜上的一沓纸："若需添物，摇一下门口铃铛便可。若是不便言语交代，写在这上头投出门缝。"

屋内点了淡香，窗子在不算冷的季节敞了半条缝，裹着香气的夜凉风甚是宜人。屏风与家中常用的不同，那屏障是半透的，循着望去能看见后面泡在浴桶里的人影。

花瓣从屏风后铺出来，探出一小堆，更让人想拨开屏风瞧后面。

房门关上的一刻，浴桶中的人抽身出水，哗啦一声。果冻急忙移开视线，背过身去，片刻后那人更衣毕，走出来。

这是个生面孔，虽然一直低垂着头，但也能看出长得俊秀。腰间玉佩随步伐摆动，磕在腰带上发出声响，果冻一听便知道腰带里面藏刀。

他咽下一口饭，放了筷子。筷架上清脆的响声在精室里听得清楚，但腰间藏刀的人似乎没意识到什么。

沉吟片刻，他起身拎着自己那把刀坐回去，放在双腿上。

果冻的刀是师父赠他的，名廊月刀。这种游牧族的武器又长又利，普遍比中原的沉上两三倍。他装模作样的专心吃菜，找了个时机吊二郎当地抖两下腿，那把刀便顺着衣袍滑落在地，宴桌都跟着震动。

果冻重新拿起筷子，心满意足地抬头，准备欣赏对方脸上的惊惧。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张委屈的脸。面前的人微皱着眉看他，一双眸子好像在控诉自己罪恶滔天。果冻心虚地瞅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长刀，等再起身时，面前的人好像比刚才更委屈了。

他方才跷二郎腿的锐气全无。沉默半晌，他说道："我......没拿稳，不小心掉地上的，你别怕啊。"

他还自己蹲下去，捡起来了，故作没事人似的夹了口菜。

487没吭声，半点没往他那靠近。果冻还是不自在，瞅了瞅手里刚捡起来的刀，犹豫地放到床上离自己有段距离的地方，冲他一摊手。487瞥了一眼，起身去端菜。

"您赶路辛苦，我带了家中栽种的甜枣来，您尝尝。"487端完最后一盘菜，小声说道："家中所有枣子都在这里了。"

说罢，他绕身走向屏风后，打开提前备好的檀木盒，盒子长宽约摸半臂长度，精致不俗。那提盒的声响一听便知其中有重物，果冻闻声瞄了一眼屏风后面的虚影，看见地上放着的这种盒子起码有四五个。

487手中拎着四袋金丝囊袋，将其中一袋的枣缓慢地倒入盘中，其余三袋放到一旁。

果冻数了数，一袋的枣子是六颗。

"够了，先用膳吧。"果冻饮了口酒，从那几只囊袋里拎了两个还给他。他不想赚这笔走投无路的家难财，两百多银子已经足够办事，两万都办不下来的事也不是钱能解决的事。

"多谢大人开恩……"

"我明日监审要起早，今晚我得早些回房休息。"果冻轻声说道。

487即刻会意，转而说正题："家父原本是在朝中秘书省做右丞，平日里掌管典籍文艺一诸事物。前不久皇帝差人取了几本记史的典籍带走，只说要看，秘书监的官员便奉命找出那几本送去了。没成想几日后御前公公带了一批禁军来押着秘书省的人全都下了狱，说是史籍里有替叛贼吴王辩驳，污蔑圣上之言……"

"实际上有吗？"

"鄙人尚不清楚……"487支支吾吾，"撰史官的本意定是没有的，但典籍取走时谁都没想到是查这件事，没留备本，大家也记不起那几页的原话是什么了，也不知其中能否有可以歪曲的言辞。右丞是秘书省之首，这差错无论是由谁经手所致，爹都得担监管失职之罪。"

"当时直接负责撰写和修校这段史的人都不是他吧？"

487摇摇头："都不是，另有其人，记事簿里记载得清楚。"

"但你要弄清楚，此案是对事还是对人。对的是旁人也无妨，就怕对的是你父亲。"

面前的人顿时僵住。果冻原本以为事情妥了，见他这样也茫然了：“真是对着你父亲去的？”

“我不知道。”

果冻也想帮他一把。但如今世家争斗愈演愈烈，救了哪个世家的眼中钉便是明目张胆得罪世家，改日世家非得把他送进去当替死鬼不可。况且他统领三郡兵权，本就容易在通敌谋反上被做文章。

487摸索着从腰间掏出一包小裹，摆到桌子上。果冻的目光随即被吸引，他看着487一点点拆开包裹，露出里面的几颗糖块。

他突然看到了糖块下面的包纸上有被遮掩了一半的两块红章，油印被蹭得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认出了这是郡关口的食盐官章。

因朝廷实行食盐专卖，所以进出森严，以防私贩。西域关口贩盐实行五两双章官收商贩制，即五两盐为一纸包，每包在官收盐时盖一出关章，商贩盐时盖一入关章，关口盖章者记下盖章数，再由官府按章数推算贩盐量即可对账①。

487用指腹敲了敲位于右侧的章印，从兜里又掏出一包糖，还是一模一样的包纸，带个红章。他拿筷子沾了菜盘里的几滴油，抹在两张纸的章印上。

浸了油的包纸顿时变得清透。果冻似乎明白了意思，他对着棚顶上的吊烛灯举起两张纸上下相叠，拼齐了边框。

他发现里面的刻字有一笔格外地粗。他移动两纸，那一笔无论如何都拼不上。

那这里头至少有一个假章。

果冻掐指一算：滥用私权，伪造公印，偷贩私盐，贪污公银，这加在一起都够杀盐贩子好几次了。

果冻家里数年前曾受太尉元汝提拔，西域管贩盐授权的公孙氏是元谏的人，和自己主子不睦已久。若是能借这事给公孙氏抬了，他也算报答主子立个大功。

“此事是我于数年前听族亲闲谈时听到的，当时只留了个印象，如今听闻您任西域总督，我便加紧查了此事。”487顿了顿，“还未曾讲于旁人，至今只赠与了您。”

果冻在西域立功数次，但自从爵封县公后就再难进爵，因为郡候及以上者才可自立封国，开府拥兵。

他再升一级爵就是郡候了。但他掌三郡兵权，圣上自然不敢让他自立属国，于是总找着借口不给进爵。但西域如今强大的只有公孙氏和清涯门两大世家，若是任巡抚的公孙氏倒台，清涯门一家独大，跟封国没多大区别。

他感觉这两张纸掂量在手里都比刚才重了。

“夜已深了，你早些休息。”果冻将两张纸扔进炉子里烧掉，“我会尽我所能。”

487点点头。

“我在这里订了另一间客房，先告辞了。”

他推门出去，走廊那段的管家便赶过来。耳语几句后，管家进屋将四个檀木盒搬了出来，径直走向果冻的客房。

方才那间房子熏得他有些头晕，果冻刚打算踱步在走廊里清醒一下，身后有人一掌拍上他肩膀。

“他找你通融啊。谈成了吗？”

心安勿梦凑过来，往屋里瞄了一眼，正好看见487坐在窗口，身上还穿着进屋时哄骗一茶当花魁的彩衣。

“不是，你真点倌啊？”

①细讲一下盐商通过伪造章印来谋取暴利的运营逻辑:

(不保证这里有没有漏洞，因为这个五两双章制是我自己编的，反正目前捋下来没感觉逻辑有问题)

首先盐专卖是朝廷为了挣钱的手段，盐是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兼消耗品，总购买量永远很大，如果朝廷垄断专卖就可以固定赚一大笔，因此在古代盐收入是朝廷收入的一个重要部分。同时，朝廷对贩盐的把控度和抬价程度也反映这个国家的财政状况，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实行“山泽陂湖于民共之”，就是放任百姓自制盐自己卖，不搞垄断，这就是国家强盛不缺钱的时候。后期安史之乱朝廷缺钱了就又开始搞盐垄断专卖，低价收高价卖，用来缓解财政危机。

(但乱世里百姓本来就穷，朝廷再卖那么贵的话百姓压根吃不起，这种垄断下势必滋生私盐贩子。关于私盐贩子的事等后面出现了再讲。)

接上文。朝廷卖盐的流程一般是:民制，官收，官运，官卖，一倍价收十倍价卖。但因为此过程中朝廷要负责运盐，雇人力麻烦费钱，后来改成:民制，官收，商运，商卖。商并非是哪个商都行，得是获得官府授权的商人。

本文里贩盐流程是后者。

按照五两双章官收商贩制，正常的卖盐流程应该是:

假如某县产了一百斤盐，官府按照五两盐一包给包起来，共200包，在官府逐包盖章总共得盖200个【入章】，这时候商贩运50包进城卖，进之前再盖【出章】50个，官府算账的时候就能知道:库里该剩150包，收钱得收到50包盐的钱。百姓在买盐时可以看到纸包上面有两道公章，如果差章或者没章就能立刻知道卖盐的人是违规贩盐。

伪造章就是官授商人把自制盐藏起来不进关口登记，进出都不登(只登一个官府必定对不上账就会发现)，自己用一样的包纸刻俩大萝卜章 印上去，卖的时候同样价格混在已登记的盐包里卖。比如他这一车里装30包正版的，20包盗版的，一包50文钱，那他只要上交30×50文钱就能让官府对上账，官府压根不知道剩下那20包的存在，那20×50百姓付完的钱他纯自己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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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