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鬼夜探相府未成,并未让临安城恢复往日的宁静,反而像是捅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让那股隐匿的妖氛愈发张狂地弥漫开来。
流言并未止息,反而演变出更多光怪陆离的版本,人心浮动,连白日里都似乎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裴琅川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冷了几分。
相府遇袭一事,让他心头警铃大作,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控住了他。
那妖物将主意打到了徐念锦头上,他与闻烬秋加大了巡查的力度,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搜寻着画皮鬼可能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妖气残留依旧断续,此獠极其狡猾,极善隐匿。”闻烬秋捻着指尖,从一株沾染了微弱气息的夜来香上收回手,语气虽仍平和,却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凝重,“它在不断变换目标,似乎在筛选。”
“筛选什么?”裴琅川拧眉。
“合适的皮囊,或是最容易得手的目标。”闻烬秋的目光扫过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人心有隙,最易被趁虚而入。”
正说着,一阵喧哗声从长街另一端传来,夹杂着惊呼哭喊和难以置信的议论,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循声而去。
声音的源头是城南一户朱门大户,刚去世不到十日的米商刘老爷的府邸。
此刻,刘府门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刘家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哭得几乎晕厥,而刘家少爷则一脸激动又茫然地站在门口,对着一个穿着寿衣面容苍白浮肿的中年男子,声音发颤:“爹…真的是您?您…您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赫然正是已入殓下葬的刘老爷!只是他面色灰白得不似活人,眼神也有些呆滞迟滞,动作略显僵硬,嗓音沙哑:“嗯…阎王爷说…说我阳寿未尽…放…放我回来了……”
这一幕骇人听闻,围观众人吓得连连后退,却又忍不住好奇张望,死而复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混在人群中的裴琅川和闻烬秋却瞬间绷紧了神经。
“好浓的妖气!”裴琅川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如刀,“虽极力模仿生人气息,但那股子腐朽的甜腻味,错不了!”
闻烬秋微微颔首,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那“刘老爷”。
“确是画皮鬼无疑,它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幻化成新丧之人直接归家…看来,它急需一个稳定的身份藏匿,或是刘家有什么它需之物。比如,庞大的家财,或是至亲之人充沛的精气情感。”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徐念锦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她挤进人群,看到那死而复生的刘老爷,惊得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就往裴琅川身边靠了靠。
裴琅川侧身半步,将她稍稍护在身后,低斥:“不是让你在客栈待着吗?”
“我听说这边出事了……”徐念锦小声回道,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刘老爷,脸上没了平日的懵懂,反而蹙着眉,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
刘府门口已然乱成一团,刘家众人沉浸在亲人复生的巨大冲击和喜悦中,竟真的要将那“刘老爷”迎进门去。
“且慢。”
闻烬秋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他缓步走出人群,对着刘家众人施了一礼,“诸位,可否容贫道一言?”
刘家少爷一愣,认出他是近日在城中有些名气的游方道士,态度还算客气:“道长有何见教?”
“贫道观刘老爷气息有异,不似寻常还阳。”闻烬秋语气平和,目光却清明透彻,“死而复生乃逆天之事,古来罕有。恕贫道直言,眼前这位,恐怕并非真正的刘老爷。”
“你胡说八道什么!”那“刘老爷”立刻尖声反驳,声音刺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就是刘金富!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闻烬秋并不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缓缓道:“刘老爷生前最喜食铺陈记的桂花糕,每每路过必买,可对?”
“刘老爷”一愣,梗着脖子道:“自、自然!”
闻烬秋微微一笑,继续道:“那刘老爷可知,铺陈记因老师傅病重,已歇业整整半月了,您这复生之后,是去何处买到的呢?”
“我……”“刘老爷”语塞,脸色似乎更白了。
闻烬秋不等他反应,又道:“再者,刘老爷生前左手腕有一处幼时烫伤的旧疤,状如梅瓣,甚是明显。可否请您撩起衣袖,一观便知?”
那“刘老爷”猛地将左手缩回袖中,眼神闪烁,透出怨毒之色。
刘家少爷见状,脸色也变了,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父亲”。
闻烬秋这才对众人道:“画皮鬼擅幻化,能窃取零星记忆,模仿音容,然终究非本人。细节习惯、过往经历,必有疏漏破绽。此獠幻化之术虽精,却急于求成,连刘老爷惯用的口头禅‘真是造孽’都未曾说过一次,模仿其行走姿态时,左脚也略显滞涩,与刘老爷生前因风湿而微跛的右脚截然相反。此绝非本尊!”
一席话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围观众人顿时哗然,刘家众人更是面色大变,连连后退。
那“刘老爷”见伪装被彻底识破,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面容扭曲变幻,身上那层人皮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隐隐露出底下青黑扭曲的真容,浓烈的妖气再也无法掩饰!
“臭道士!坏我好事!”
就在这剑拔弩张,裴琅川已握紧桃木剑准备出手之际,一旁的徐念锦却忽然“啊”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扯了扯裴琅川的袖子,一脸认真地问:
“小裴,你说…这画皮鬼非要变成刘老爷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它自己原来的皮…不好看啊?”
“……”
裴琅川蓄势待发的动作猛地一僵,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徐念锦,那双眸子此刻写满了愕然与无语,仿佛在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就连一向从容淡定的闻烬秋,闻言也忍不住侧目,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忍俊不禁。
徐念锦却被裴琅川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继续一本正经地分析,试图佐证自己的观点:
“你看啊,书上说妖物也有爱美之心。它这么执着于找好看的皮,说不定就是因为对自己本来面目不满意?就像…就像有些人喜欢穿漂亮衣裳一样?那我们能不能找个特别丑的皮给它,它是不是就不好意思出来害人了?”
裴琅川:“……”
他闭了闭眼,额角青筋微跳,觉得跟这小姑娘在一块儿行动,迟早有一天不是被妖气死就是被她气死,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徐、念、锦!你闭嘴!站到后面去!”
然而,就在他被徐念锦这惊天动地的分析搞得心神微乱的一刹那,那已现出原形的画皮鬼瞅准机会,猛地张口喷出一股浓稠的黑雾,直袭众人面门!
那黑雾带着强烈的迷幻与污秽之气,瞬间遮蔽视线,人群中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小心!”闻烬秋反应极快,袖袍一拂,一道清光绽开,护住身后百姓,同时急声道,“裴公子!”
裴琅川暗骂一声,立刻收敛心神,桃木剑清光大盛,剑随身走,凌厉剑气劈开黑雾,直取画皮鬼核心!
但那画皮鬼极其滑溜,借着黑雾掩护,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竟是要再次遁走!
“休想!”裴琅川剑势更快,几张符箓已脱手飞出,封锁其退路。
闻烬秋也同时出手,法诀引动,地面泛起柔和白光,形成一道净化屏障,阻碍妖物行动。
然而,那画皮鬼似乎对逃跑极为擅长,身体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硬生生从符箓与屏障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化作一道黑烟,再次融入街角阴影,只留下一串怨毒尖锐的冷笑:
“嘻嘻…没用的…我还会回来…找到最完美的皮囊…”
黑雾渐渐散去,只留下惊魂未定的百姓和面色难看的刘家人。
裴琅川收剑而立,看着画皮鬼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又让它跑了!他瞥了一眼正拍着胸口似乎还在回味自己刚才那个提议的徐念锦。
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但奇异地,其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啼笑皆非,他想的是徐念锦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给出惊人之语。
闻烬秋走到他身边,看着徐念锦那副模样,亦是无奈一笑,低声道:“徐姑娘…心思纯澈,非常理所能度之。”
裴琅川轻哼了一声,没接话,他甩开脑中那点怪异的感觉,沉声道:“它受伤不轻,短期内应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但必须尽快找出其藏身之处,否则后患无穷。”
他目光扫过惊惶的人群,最终落在徐念锦身上,语气硬邦邦地添了一句:“你,从现在起,不准再乱跑,也不准再乱说话!”
徐念锦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自己分析妖物习性为何又惹到了他,但还是乖乖“哦”了一声。
临安城的画皮疑云,并未随着此次识破而消散,反而因这妖物的狡猾难缠和诡异目的,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