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临安城内另一桩与画作相关的异事又悄然传入了捉妖小队的耳中。
这一次的事主,是城东一位以风雅自诩的富商李老爷。
与赵员外不同,李老爷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憔悴,反而容光焕发,逢人便夸耀自己得了一件稀世奇珍。
然而,其府中下人却暗中求助,言说老爷近日行为怪异,常常独自闭门书房,一待便是整夜,对生意家事都漠不关心。更令人不安的是,伺候他的几名贴身仆役和一位最得宠的姨娘,近來都莫名精神恍惚,体虚气短,与之前赵员外家眷的症状如出一辙。
捉妖小队三人受邀入府。
李老爷的态度却与赵员外截然不同,他满面红光,言语间带着一种亢奋的炫耀,迫不及待地将三人引至书房。
“诸位请看!这才是真正的神物!”李老爷指着墙上新挂的一幅画,眼神炽热,充满了占有与迷恋。
这幅画与之前的美人图风格迥异,画的是一片波澜壮阔云霞翻涌的仙山海境。
画境奇诡壮丽,细节逼真至极,凝视久了,竟仿佛能听到海浪涛声,闻到仙境异香,心神都不自觉地被吸入画中世界。画上的妖气更为隐晦,并非单一的阴柔,反而透着一股变幻莫测汲取万象的感觉。
裴琅川只扫了一眼,眉头便紧紧锁死,低声道:“不对,这不是简单的画魅。”
他敏锐地感知到,这画上的气息并非源自某个被禁锢的单一魂魄执念,而是更为复杂流动的东西。
“其气驳杂,似能吸纳观画者的心念而自我演变,更像是一个活着的贪婪的意识巢穴。”
闻烬秋凝神感应片刻,面色也凝重起来:“裴公子所言极是,此非附灵,乃是画灵。由作画者倾注的强烈情感心血为胎,再经无数观赏者的惊叹迷恋遐思等意念共同滋养而生。其性无绝对正邪,居于画中幻境,依赖收藏家的痴迷为食粮而存续,但也会无意识地吸食其周边生灵的精气,壮大自身。”
徐念锦看着那幅令人眼花缭乱的仙山图,揉了揉眼睛:“看着是挺好看的,就是看久了头晕,好像有很多小虫子在脑子里爬……”她直观地感受到了画灵汲取念力的本质。
李老爷却对三人的凝重毫无所觉,反而陶醉地指着画中一处:“看!此处楼阁,昨日尚不如此清晰,定是感知到我心念,为我显化!此画通灵,乃是我李某人的知音至宝!”
裴琅川冷声打断他的陶醉:“李老爷,此画并非祥瑞,你府中之人精气受损,皆因它而起。需得尽快处置,否则长此以往,你自身亦难逃厄运。”
然而,李老爷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勃然变色,如同被触及逆鳞:“胡说八道!此乃仙家宝物,岂是妖邪?我府中下人体弱,与他们自己不慎有关,与宝画何干?你们休要在此危言耸听,玷污我的宝物!”
他张开手臂,竟做出护卫画作的姿态,情绪激动,显然已深陷画灵制造的幻境与满足感中,无法自拔。
“李老爷,此物真的……”徐念锦试图解释。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李老爷根本不听,直接下了逐客令,“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休想动我的画!谁敢动它,我便跟谁拼命!”
面对如此油盐不进、沉溺幻境的事主,强行收画绝非上策,不仅可能激起事主激烈反抗,更可能刺激画灵做出极端反应。
三人只得暂时退出李府。
“竟如此棘手。”闻烬秋轻叹,“画灵以他的迷恋为根基,他愈是深信不疑,画灵便愈是稳固强大。若不能让他自行醒悟,外力难施。”
裴琅川面色冷峻:“画灵能吸食意念自我演变,若放任不管,恐生更大祸端。需得设法切断其滋养之源,或让李老爷亲眼见识其危害。”
徐念锦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道:“他那么喜欢那幅画,是因为画会变,会按他想的变,对不对?那如果画变的不是他喜欢的东西呢?”
裴琅川和闻烬秋同时看向她。
徐念锦继续道:“他不是说画是他的知音吗?如果这个知音突然变得很可怕,或者很不讲理,他还会那么喜欢吗?”
闻烬秋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徐姑娘之意是反向利用画灵汲取意念的特性?”
“正是。”
裴琅川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思路瞬间清晰,“画灵无自主意识,其演变多依赖收藏者及周边人的潜意识与强烈情绪。若能设法向画中注入大量恐惧厌恶悲伤等负面意念,或能扭曲其幻境,让李老爷亲眼看到仙山背后的狰狞,或使其感受到被知音背叛伤害之感,或能动摇其迷恋。”
“然此法需极其强大的意念冲击,且需精准投送,寻常手段难以企及。”闻烬秋沉吟道,“需得一件能放大并引导心神之力的法器……”
“或许无需法器。”裴琅川目光转向徐念锦,眼神有些复杂,“有个家伙,她的念头总是又直又强,还常常不按常理出牌。”
徐念锦茫然地指着自己:“我?”
闻烬秋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轻笑:“裴公子是指徐姑娘那与众不同的直率心念?若引导得当,或许真能产生奇效,画灵善于迎合美好幻想,却未必懂得如何应对全然出乎意料甚至煞风景的强烈念头。”
计划既定,仍需等待时机并做足准备。
闻烬秋需调配一种能暂时增强并引导心神力量的药香,裴琅川则需布置一个隔绝外界干扰防止画灵力量外泄的结界。
次日夜晚,三人再次潜入李府,虽然李老爷严防死守,但是他们只能暗中行事。
趁李老爷又一次沉醉于画前时,闻烬秋于窗外悄无声息地点燃特制药香,淡淡异香随风潜入书房,无形中放大着室内之人的情绪与心念波动,裴琅川则在院落四周布下静音与隔绝的符阵。
徐念锦被安排在窗外最佳位置,裴琅川简短地交代:“集中精神,努力去想那幅画最讨厌最可怕最让你不舒服的样子!越想越好!”
徐念锦用力点头,闭上眼睛,开始努力地想。
她想:“那画里的仙山看着好假,云彩像棉花糖,山像大馒头,一点都没有真的山好看。”
她想:“住在画里的神仙会不会很无聊?每天就只能在一个地方站着。”
她想:“要是突然下大雨,把画淋湿了怎么办?墨迹会不会晕开?神仙会不会花脸?”
她想:“画里的海浪声音那么大,晚上会不会吵得人睡不着觉?
她想:“要是画里的仙山突然塌了怎么办?里面的亭台楼阁会不会砸到人?”
……
她的想法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幼稚可笑,全然不同于常人观赏仙山图时产生的向往敬畏等情绪。但在药香和裴琅川暗中以符咒引导的加持下,这些煞风景的带着担忧和嫌弃的念头,化作一股股强韧而奇特的意念流,穿透窗户,精准地投射向那幅《仙山海境图》。
起初,画中的景象只是微微波动,云霞流转稍显混乱,李老爷并未察觉,依旧陶醉。
但随着徐念锦的念头越来越密集,她甚至开始想象画里的神仙打架仙兽咬人,画中的幻境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
祥和的云海开始翻滚变得阴沉,瑰丽的仙宫楼阁色彩变得诡异扭曲,甚至隐隐显露出破败之象!海浪声变得尖锐刺耳,仿佛鬼哭狼嚎!
“嗯?”李老爷终于察觉到不对,脸上的陶醉变成了困惑,“这……这是怎么了?”
忽然,画中一座他最为钟爱的昨日才为他显化的玲珑宝塔,竟在徐念锦塌了怎么办的强烈念头下,轰然扭曲倾斜,仿佛真的要崩塌一般!
“不!我的宝塔!”李老爷惊恐地大叫,伸手想去扶,却只碰到冰冷的画纸。
紧接着,画中那些翩然起舞的仙女,面容在徐念锦会不会很无聊的念头下变得呆板木然,甚至露出一丝怨怼之色,威武的仙兽则龇牙咧嘴,显得狰狞可怕。
仙山幻境,正在他眼前飞速崩塌异化,从一个极乐净土,变成一个光怪陆离充斥着不安与恶意的噩梦!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仙山!我的知音!”李老爷如遭重击,连连后退,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与背叛感。他赖以寄托精神、带来无限满足的宝物,此刻正变得无比陌生和可怕,疯狂地吞噬着他的安全感。
就在他心神剧震信念动摇的刹那!
画灵失去了最核心的痴迷滋养,又遭到大量负面意念的冲击,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画纸剧烈波动,一股强大的吸力试图做最后的反扑,疯狂抽取李老爷的精气!
“就是现在!”窗外的裴琅川厉喝一声,与闻烬秋同时出手!
金光符咒与净化清光同时打入书房,精准地斩向画灵与李老爷之间那无形的汲取纽带!
噗!
仿佛气泡破裂,吸力骤然消失。
画上的异象戛然而止,扭曲的仙山凝固不动,变回了一幅虽然精美却死气沉沉的画作,那股奇异的引人入胜的灵韵彻底消散了。
李老爷瘫软在地,大汗淋漓,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后怕与虚脱。
画灵未灭,但其赖以存在的根已被斩断,灵性大损,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了。
窗外,徐念锦松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小声对裴琅川说:“小裴,我想得脑袋都疼了,那画应该不会再变了吧?”
裴琅川看着她那副累坏了却浑然不知自己立下大功的模样,沉默了一下,难得没有出言嘲讽,只是简短地应道:“嗯,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