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雨 第6章 惩处

一切结束已是正午时分，叶清歌端坐在轿内，偶有阳光穿过缝隙射进来，在紫色的裙上投出一个又一个明亮的光斑。

初秋的季节，天气却依然炎热，绵延成荫的树顶鸣蝉声嘶力竭地叫着，直白炽烈的阳光似乎能将青石板路烤出盐花来，狭小的轿内即便安放了冰块也抵不住闷热。

叶清歌伸手取下覆在脸上的面具，白瓷般的一张脸透出薄薄红晕。

共舞过后谢忘渊便不知所踪。由于两人配合默契，观潮的人纷纷将他的出现当作是事先的安排，也无人去追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倒是叶清歌这边一时接到了不少王公贵族发来的请帖。

她一向对此毫无兴趣统统推辞不去。只是想起弄潮时于人群中瞥见的那一眼，叶清歌手指不自觉便攥紧了衣襟，现出泛白的指节。

她好不容易再见到他，可相见……

却不如不见。

记忆中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提着裙子，跑在漫山遍野的扶桑花中，“柳哥哥，柳哥哥！”

她追着那个少年的背影，跑得气喘吁吁，而对方终于是回过了头：“有什么事么？”

额角沁出薄汗，女孩抬起微红的一张脸，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最后怯生生地开口：

“你……你还会回来吗？”

“回来？”少年微垂眼看她，眸子里有隐约的光却只是一瞬，他转身，“或许会，或许不会。”

“那我可以去找你吗？”女孩的声音轻轻地，像是风里飘零的落花。

“好好在家呆着，出来太久叶伯父会着急的。”少年望着天际，手里却攥紧了那一柄宝剑。

“骗人！”再也忍不住，女孩眸中骤然升起一层水雾，眼睛却执拗地睁大，“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对不对？”

无言了半响，少年终究还是动身离去，只留给女孩一个沉默的背影。

眼看着他在视线中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泪水眼看就要溢出女孩眼眶，却在汇成珠子前硬生生地逼了回去，连鼻头都泛红了。

不顾一切地，女孩对着远处的山路大喊：“柳哥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无论天涯海角，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远方的那个黑点似有一刹的停顿，然而终是没有回头。女孩的声音渐渐消散在了风里，她站在原地，一阵山风经过，终于慢慢坐下来，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在开的满天满地的扶桑花中，呜咽出声。

回忆的潮水纷至沓来，叶清歌眼神变得辽远——五年了，我如自己当初所说的那样天涯海角地追来，可你……

她咬着唇，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动了一下，一滴泪水无声地溅落。

正这样想着，轿子突然停了下来，叶清歌撩开轿帘的一角，刚想开口询问碧雯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对方垂着头僵在原地不动，视线拉远一点，叶清歌的面色也是瞬间凝固。

“玩够了没有？”

斜斜下来的小径上，一身黑衣如墨，叶老爷子骑在马上，一手控缰，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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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一个大小姐，竟然假扮舞伎弄潮——传出去成何体统！简直胡闹！”

自临安回来后，叶老爷子强压了一路的怒气终于爆发，瓷盏的碎屑飞落了一地，叶清歌跪在堂上，咬唇不语。

身侧被波及的家仆婢女跪伏在地的一片一片，全都哆哆嗦嗦地噤声不敢说话。

然而叶清歌作为罪魁祸首，虽是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株细瘦的青竹，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倔强不减分毫。

叶逸闻自大小姐和夫人走后身子便一直不太爽利，适逢被叶清歌这么一气，旧疾发作，只觉得额角缠绵作痛，终于不耐烦地一挥袖：

“都给我滚！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按家法处置每人打二十大板！碧雯你带着小姐下去，闭门思过三个月，没有我的准许休想再踏出房门一步！”

如临大赦，所有人都慌忙起身退出前厅，碧雯扶着叶清歌向后院走去，跪了一整天了，叶清歌只觉得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步子都迈不开。

望着女儿艰难行走的背影，叶逸闻叹了口气，索性闭目不去看她。身边一个心腹悄悄靠过来，在叶逸闻耳边说了句什么，叶逸闻眼睛骤然睁开，手指在黄梨花椅的扶手上顿了顿。

“哦？又是他？他还敢来求亲？”叶逸闻目光阴骘冷厉，“害死了清月还不够，又想染指清歌么？”

闻言，心腹也皱眉：“老爷一直对大小姐的事隐忍不发，那李家也太不识好歹些吧，更何况……”

“更何况他李家哪里还比得从前，今时不同往日，叶家没去寻仇就已经很不错了。”话音未落叶逸闻一声冷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问道，“临安一行，清歌见到柳闻归了没有？”

“属下不知，按理来说，应是见到了吧。”幕僚恭敬回答。

“那就好。改日重阳宴上，发张请帖过去吧。”

叶逸闻淡淡说着，用薄胎瓷盖轻磕了一下茶盏，发出道爽脆清响，“没想到短短五年的时间里他居然能当上气宗的大弟子，果真是后起之秀不容小觑。”

“当上了大弟子就意味着日后可能成为华山的新一任掌门，与华山联姻，势必会给叶家带来诸多利益，老爷当真高见。”幕僚不失时机地谄媚道。

叶逸闻意态悠闲地吹开茶沫，闭目浅酌，唇边有一丝隐秘的笑意：

“不然我会任由清歌在眼皮底下偷溜出去还装作不知道吗？当年柳闻归父母双亡前来投奔，我出于种种考虑最终将他送上华山，但也不曾想过他会有今天。不过柳闻归能不能当上掌门还不是个定数，也不能光只着眼于他一人。”

惋惜般的，叶逸闻放下手中茶盏，“若非叶家是武林世家而当今圣上又太过年幼，不然以清歌的姿色，成为皇后也未可而知。”

“对了，楼夜雪的事处理得怎样？”叶逸闻眼底有冷光一闪而过，“清歌冒充她的事决不能走漏了风声，不然对她在外的名声不好。”

“属下立刻去办。”幕僚半跪在地，“要知道死人是从不会说话的。”

叶逸闻满意地点头：“如此甚好，你退下吧。”

“是。”

穿堂风拂过厅堂，叶逸闻撑着头，雕花窗格的阴影斜斜投进来，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浮动起舞，似一段泛黄的古旧时光，轻易便能勾动人的回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夫人？”

他悚然惊醒，疑惑地抬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唯有风簌簌而过，呜咽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