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了半截、火烬描边的纸钱随着各类声响和司游化风而动的灵力飞向半空。
司游看到随风飘远的白色的纸钱与雪山融为一体,纸钱黑红互融的边缘望之如雪山被烫出的伤疤,糊着流血。
司游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心态是否也在三个月中早已被千湖垆弥散着酒味的空气潜移默化地浸泡至变形?
否则,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受控地产生刚刚幼稚的冲动,对仙元子直截了当地撕开自己对千湖垆全体村民的看法?
然而,仙元子此刻却像是从司游怒躁中带着不屑的脸中得到了启示,任由手中刚点着的纸钱随风逝去。
他立在原地身形呆滞,眼神却从前几日的痛苦和迷茫中逐渐挣脱、变得清明。
他的眼神看得司游竟从心里升起一丝害怕的情绪。
怎么了这是?
幸好,远处持续不断的尸体被丢入水稻田喂妖的“噗通”声还在持续不断地进行,拉回了众人的注意焦点。
司游听得心内立刻腾地同时升起无奈的怒气和欣喜的满足。
若是在之前,他还会冷眼旁观、只会有高兴,因为这无疑力证了他的观点——千湖垆的悲剧根源在于村民的本性而非清坊的指示或贵族的旨意。
毕竟谁能想到呢?千湖垆村民竟能干出在他们下葬时、将自家坟里的亲人全刨出来喂蛙妖的事。
司游觉得这不是吸入或饮下多少酒能解释的劣根性。虽然他眼下也在怀疑自己的本性也被酒味给催发得快藏不住,但这是两码事。
蛙妖在久违的进食、发出喜悦高亢的鸣叫后不久,此刻开始发出更加昂亮的响声——不过是抗议的,生气的,甚至接近咒骂的。
哪怕是身为普通人的宁会揭,都听出来蛙妖改变声线的鸣叫底下藏着极度不满。他懵然发问道:“这是怎么了?”
而率先回答他疑惑的竟然是宁阀。
她一身孝衣,小小一个,站在远离所有人的墓碑旁边,像一座小雪山。
她摸着墓碑,上面原本只有她娘的名字,现在新刻上她爹的。多日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和大家说话:
“他们挖出来的人,基本都是几年前在旱灾中饿死的那批。跟我娘一样。我爹说她死的时候变大了很多,其实里面都空了,手掌按上去,会全陷进去。”
大家登时明白,原来是蛙妖嫌吃的人不够新鲜美味。
司游知道自己现在不该这样、可他似乎有点控制不了自己了——或者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克制的呢——他带着嘲弄的笑声开口,问仙元子道:
“道长,他们可真聪明啊,知道杀自己的家人喂妖会不得好死后,就把入土多年的亲人给挖出来。不愧是被清坊钦定的酿酒地点,地灵人杰。你之前说是自己做错了,所以用我的方法试试看。现在事情还不够清楚吗?”
司游在仙元子和宁会揭惊诧异样的目光中,毫不在意地外溢着自己心底如烈酒般辣舌的一面:
“哪个好人来了千湖垆都救不了他们。他们根本不想被拯救。他们不会认为救他们的人有功劳,同理,杀了他们也不为罪。”
司游的视线向来基本只停留在与自身大致相齐的高度,他压根没在意自己的话对在场的两个孩子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两孩子,一个浑然不觉,一个满腹心事;一个听不出,一个不会说。即使真要闹起来自己抬手便能压制,有什么可担心的。
司游近乎是挑衅地说完话后,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仙元子的反应。
然而仙元子从没给他预设的任何一种反应:错愕、愤怒、震惊、不解、哪怕是痛哭……一个都没有。
司游看到,仙元子失神已久的眼睛,像受潮已久的木柴被火烘烤、一点点亮了起来。
“司游,连你都……”
仙元子终于开口,让司游为之精神一擞。嗯对,我怎样?
于是他看到,仙元子的脸上出现激动的真相大白感:“连你都情绪失控至此,之前我只觉得是你我意见相左、才致使你表现不同往日。再加上今日村民们的抛尸,看来之前是我错了!怪不得所有人这几个月的表现越来越反常,千湖垆靠召雨蛙妖酿造的酒水,一定有问题!”
“…………”
司游有点想喝醒酒药了。
紧接着,仙元子想朝宁阀快步走去,但宁阀立刻往后连退好几步,十分警觉。仙元子便立刻停住脚步,语气又快又急,像劈啪作响的火星:
“宁阀,你父亲是被酒水害了!他的本意绝不是之前表现的那样!”
宁阀原本带着几分恐惧的脸听到这话,原本已经哭干如枯井井底的眼又开始泛出水光,水光上下之间流转着仙元子和其身后都烟子的脸。
她想开口,又因喉口哽咽发酸、倒抽了好几口,低下头让马上要涌出的泪珠垂直滴到土地上,平复了心情后,决定抬头说些什么。
仙元子的愧疚也像一汪水,一汪原本以为会彻底封结、但被石头一把砸碎的冻水,此时随着宁阀眼中强忍而流转的泪光摆荡。
宁会揭站在一边,同样紧张而期待。
远处抛物和蛙鸣的声响没有停止、反而有加剧的趋势,但经历了几个月越发诡异的事态发展后,大家现在反而产生了一种此时似乎并不该有的、更诡异的松弛感,并将所有的紧张都放在了宁阀接下来的反应上。
也许是因为,比起死了的、以及活着还不如死了的人,真正活着的人更重要。宁会揭想道。
宁阀抬头,脸色在瞬间陷入深不见底的惊恐之中。
怎会如此?宁会揭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想看其他人的脸色,却发现全无诧异、只有凝重。
很快他便发现,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只有他一人。
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在离他很近的身后处响起:
“好久不见了,宁阀。要吃糖吗?我们从清坊带来了新缠糖喔。”
宁会揭猛地回头。果然,是之前一直和宁阀家交易的清坊猎妖人们!
为首的男人长相,他更是不会记错。八字眉,高颧骨,看人的眼神像是从颅骨被掰开后从内探出来的钩子,能迅速锁定并让他人动弹不得。
就是他给宁阀取了现在的名字。
宁会揭下意识往宁阀身前走、想挡住他们看她的视线,但他发现挪不动步。
他是个感知不到灵力的普通人,但他能感受到因在场诸位迅速调动灵力而连带加诸己身的急剧压力变化,还有所有人头顶上方忽然盘踞聚集的乌云团与其中一闪而过、像是错觉的闪电痕迹。
为首的猎妖人此刻仿佛刚看见墓碑,脸上出现惊讶和痛心:“这是……?原来你爹最近去世了,节哀。”
然而他的情绪如头上的闪电般稍纵即逝,或许刚刚那一句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客气周到的表现。他很快恢复开头的表情,两只在两边颧骨上各自站岗的眼睛早已抓牢已经不动声色移动身位的仙元子和司游。
“我到村口时就听老乡们说,千湖垆来了几个生人,一直在打听清坊的事?这片儿村民跟我们关系都很好,我基本都叫得上名。倒是二位,看着眼生得很。我就是清坊负责和千湖垆贸易酒水的人,吴发昼。二位若找清坊有事,不妨与我说说?”
司游心想,果然找了个送死的来。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他站的位置现在刚好能将仙元子和清坊来者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清坊派了五个替死鬼,领头一男,后面四个人分列两排,看身法和站位全是老行家了;而仙元子这边,除了他自己,还有三个拖油瓶,站的位置简直是等着之后打起来被人抓走当人质。
幸亏,这不是有自己在嘛。
司游在心底放声大笑,真是发困给个枕,刚刚他还在发愁仙元子看出了酒的猫腻、心中的天平立刻倾向村民,马上就来了个从长相到做派都十分适合的人物,实力估摸着还正好是打一下解手痒、打三下就嫌累的档次,适合过个两招赶紧扛下所有罪去死。
酒再有猫腻,出现这种酒,错的当然是酿酒运酒和发现这种酒的人,总不会是错在饮酒的人身上吧?村民们可以是整起事件中负责敲钉固木的锤子,贵族们是毫不知情被推销新宅的主顾,那么负责执行的清坊猎妖人,就好好充当把人骨磨成钉子分发工人、欺骗主顾的商贾吧。
只要事件有一方最大的、最该死的角色,可以把所有错都推其身上,那么饲妖改善生活的村民没错,被酒蛊惑、用亲人酿酒的村民也没错,无意识释放灵力杀掉他们的都烟子自然没错,觉得都烟子灵力失控是由于自身不正的仙元子更是没错!!
仙元子,你不准死!正是因为猎妖人受清坊这类唯利是图的商贾作坊而非朝廷官方指派,才会出现千湖垆这码子事,所以符箓门该早日归顺朝廷、为国所用!你既然想让你的徒弟走得比你远,那么至少该领他走上正道大道!
事到如今,虽然没有实现他心中村民担罪的最优路径,但来几个不知情、只知道干活讨好上面的底层猎妖人背锅也行。
罢了不挑了,再不火速收尾,他真怕仙元子又产生什么不可控的想法——对于自己来说,仙元子的许多想法都像是另一个物种般费解,一直以来自己都在努力求同存异并耐心引导,但也快到极限了。
司游几乎调动了全身的灵息才按捺住心底的激动。他的激动是如起潮般喷涌,但不代表他的脑子也顺带着被冲走了。司游很快注意到,自己此刻高涨得不正常的情绪是被吴发昼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引起的。
酒葫芦肚大口小,但一点都不妨碍其内醇厚浓郁的酒味源源不断地从葫芦嘴里飘散而出、仿若丝绸般缭绕捆绑住每个人的心智。
吴发昼自然是注意到司游的眼神,看着司游的那只眼得意地上撇,脸上越发浮现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优游神情。
而司游看到吴发昼睥睨的眼神,越发放心,果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炮灰,包括自己作为司妖尉的身份。
那等下他就随便打了,总之横打竖打、不打破自己收复符箓门的大计就好。
司游对他的酒葫芦扬了扬头:“这什么?”
吴发昼应该是将司游当作一名普通的猎妖人,无背景无依傍,因此在司游随意地发问候,脸上立刻浮现出半不悦半傲慢的神情,并没有立刻回答。
司游可太满意他的反应了。对,就是这样,接着……
一道青雷毫无预兆地从吴发昼的脚后跟砰炸而起,像一蓬覆雪残冰的春水,边缘泛着比阳光下雪山更亮的白色,灼灼烫人眼。
“你没听到他在问你吗?”
仙元子一手执拂尘,一手放开作捻状的手势,任由指间纸钱和符纸的残灰顺风飘去,即将飘到清坊众人铁青色的脸上。
不光是宁会揭和宁阀,连都烟子脸上都出现了诧异的神色。
他是通天眼,不靠肉眼而靠灵觉便能感知他人的行动甚至情绪,这些在他的世界里就像在风中飘荡、以不同的姿态和色彩缠绕成各异的生物。
在此刻他眼里,师父现在身上情绪就像乌云里的雷电、如蟒般潜伏隐没,漆黑的表皮泛出斑斓混沌的光泽,令人在被扑倒狩猎前瞥到一眼便是止不住的心悸。
司游却是早在以前就见识过仙元子现在模样的。也正是因为领教过他的风采,他才对符箓门产生了非收不可的兴趣。
他抬起头,看到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多,像一口倒过来的铁锅,将即将爆炒的浓油赤酱对决与外面蛙妖抗议的难吃人食隔离开来,只留气口给彼此的气味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