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妖录 第404章 求长生（五）

从那以后，玉欢意成为了朝廷临时设立的牲谷殿的重要一份子。

与牲谷殿对应的是五谷殿。毛茂是这么给玉欢意解释的：

“五谷殿是皇宫内一直有的，也是个厨房，但是做的都是给人吃的饭菜。”

玉欢意听不得这话：“妖做出来的饭菜就不是给人吃的了？！”

“当然可以吃。但是住在这里的人，不会轻易吃。用人类的货币来算，他们的命都很贵。”

玉欢意对毛茂是如何知道王公贵族的命价值更多钱的原因保持缄默的怀疑。

毛茂接着说：“豢妖部你应该知道，是这代王继位后新成立的朝廷司部。严格来说，牲谷殿就是豢妖部的副产物。他们去猎妖驯妖豢养妖，有些妖驯化后繁衍得快数量多，也有些妖誓死不从驯化只留下尸体，还有的妖是直接被他们的各种实验不小心弄残致死了。”

毛茂耸耸肩：“多出来的妖、快死的和已经死掉的妖，需要有人处理。当然，这些妖的用途远远不止于食用，比如锻骨为兵炼皮为器什么的。不过你也知道，只有极少数妖的骨肉能够得上锻造灵器的要求，剩下大把没用处的妖，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发现的，提议设立个司部将低级的妖做成高级妖的饲料，在这过程中意外发现这些‘饲料’经过调味后，有些真挺好吃的，而且似乎人也能吃——我怀疑他们是派奴隶先在自己的妖宠用餐前去长期‘试吃’后发现的。一年年下来，就形成现在的牲谷殿咯。”

“但豢妖部那群人，本来就是以王公贵族和他们的亲兵近卫为核心组建的，一个个都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瞧不上庖厨之事。刚来这里时，我发现牲谷殿的厨子都是被五谷殿排挤出来的边缘人物，对于妖的构造一窍不通，只会按照做普通菜的流程走。一箩箩上好的荷包红鲤妖啊，被他们那破做法糟蹋到最后，只剩下一丁点鱼妖的本味了。”

说到这，毛茂痛心疾首至疾言厉色：“既然不会做妖，就别作妖。他们都大张旗鼓专门成立做妖的部门了，却不肯增派老练的猎妖人来指导下这群普通人厨子妖的结构和特点，许多妖的做法根本不是他们想当然的那样，什么‘鱼必须刮掉鳞去内脏才能吃’‘炖汤之前一定要放干净血’，我——呸！人类真不配吃好东西。”

玉欢意听得津津有味：“那怪不得你能轻易混进来。我还想你厨艺这么差，调料摸到什么放什么的妖，竟然也能当牲谷殿的头子。虽说是临时的。”

毛茂翻了个白眼，翻的过程中原本正常的瞳孔有一瞬间变成竖直的绿眸。

“我不会做，但我会吃啊。而且没吃过猪妖肉还没见过猪妖跑嘛，我原先可是客栈老板，只需要盯着别人净货时手脚干净别昧我货就行，还用亲自下厨？”

这话越说到后面，它看着玉欢意看向自己笑而不语的样子就越窝火。

“行了，知道你做菜厉害。不过你当老板的怎么这么会做菜？难道你是从厨子开始做起的？那也不对啊，我看你灵力使用的方式，招招压着杀气，全是死招，不像是长年累月做菜的人。”

“这你就别管了。除非你愿意来我客栈当伙计。”

“你逗呢？我不把你客栈里的其他伙计吃了就不错了，还给你当伙计。”

玉欢意不由得大笑出声。

“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笑的？”毛茂不爽的时候，人形屁股尾椎骨的部分总是痒痒的想冒尾巴，“行了，等下送今日妖货的人就要来了，你赶紧准备一下去验货，顺便想想怎么做今天的妖。”

说到这，毛茂的眼里又燃烧出熊熊斗志：“昨天你用湿烤法做鸭妖的做法真不错，我本来以为花尾白羽妖全身是毒，以前只吃过它的卤鸭屁股呢。毕竟它屁股专门用来插别的妖的羽毛，应该还算干净。”

玉欢意一笑：“那它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分泌毒素的，只有战斗时有需求才分泌。所以要先用蒸笼高温潮湿的环境，逼出它喉间的毒雾。那些毒雾其实是它喜欢吃的一种植物累积在其体内的毒素，回流冷凝到蒸笼中间的小碗，拿紫茅小叶汁和斑皮柠中和下，就是无毒的吃鸭肉蘸料了。”

玉欢意说着，就发现毛茂原本燃着斗志之火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但显然这不是崇拜的眼神，倒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到别的什么？

她其实注意到这个现象很久了。每次自己一讲怎么做妖吃妖最好时，毛茂都会陷入一副接近于娇羞的怀念状态。

玉欢意也知道，用“娇羞”来形容一只妖的表情很奇怪甚至恶心，但是她搜肠刮肚实在难以想出别的词来形容它忽然面带不正常红晕的表情。

而毛茂此刻心里想的是藏在自己床板底下的一瓶半人血。自从几个月前他走了之后，自己都是很省着喝的。可恨这王都，号称聚集天下英才好料，结果做出来的东西狗妖都不吃，害得宝贝瓶内的血面直线下降。

不过还好玉欢意来了。

门板外传来动静。今日送货的人来了。

“咳咳，”毛茂到底是使唤人出身的妖老板，从不耽误做正事，“赶紧的，一起去看看。等下你定好做法，我再将洗切做配菜的环节分配下去，你负责督工，我负责试菜。”

玉欢意对此安排无异议。这几天都是这么干的，自己可不是下不来身段忸怩的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发现毛茂对于朝廷的情报掌握得确实丰富，比自己之前通过各种路径搜集到的都要多得多。自己十分有必要跟它搞好关系。

现在她基本可以推测出，这只奶牛猫妖开的客栈，应该是在地下集市，而且坐标大概率是在国界交接处。

那里鱼龙混杂，交易情报和物资浩如烟海，许多高智识的人形妖甚至都会混入人群中交际以搜集自己想要的东西，完全不能用地面之上的常识来判断那个世界的规则。一只人形妖开栈迎客，在那里甚至都算不上什么奇闻轶事吧。

“吓？！”

见多识广的毛茂此时在检查海货时，忽然发出尖叫，面露惊疑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好几步。

玉欢意看到它背后臀部处的衣服耸出来一截，发现它竟然吓得尾巴都直接冒出来了，自己也吓了一跳。

什么海货能吓到爱吃海鲜的猫妖？？

而负责搬运货物箩筐的人们也好奇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比毛茂更受惊，直接扭头连滚带爬地跑了，更有甚者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地吓晕。

到底什么东西？！

玉欢意立刻深吸一口烟管嘴，吐出白色的烟雾长驱直入，在那几个开始摇动不止的箩筐旁边迅速化形成三个傀儡，一个踢箩筐，一个盯箩筐，还有一个负责把门防止箩筐内的东西逃窜。

毛茂见在场没有第三个清醒的人，直接头上炸毛：“别！里面是……”

来不及了。

“呜——呃——”

“呕……”

“叽咕叽咕。”

各种古怪的声音同时响起，伴着海水的咸腥味一起化作潮湿阴暗的氛围遍布整个空间。

几个发出异动的箩筐侧翻倒地。两个烟雾傀儡立刻上去将里面企图爬出的东西一脚一个踩住。

玉欢意快速上前几步，手心托着炙热的明黄火焰，终于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就是些海参妖嘛，长得磕碜点不是很正常……等等、这是水蛭？！海里哪来的水蛭？”

毛茂面带惊恐，脸颊上的白胡须随着他面部的抽动一抖一抖：

“不不不是水蛭啊！还有人皮！”

“人皮？”玉欢意还是没反应过来。不是因为“人皮”这个词，而是因为想不明白区区人体碎片怎么会让一只见多识广的人形妖惊惧成这样。

就在这思考的零点一秒，玉欢意的脚踝忽然一凉。一切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心脏漏跳一拍，这不是妖的灵力。而是极具目的性、身经百战的人的灵力。

玉欢意第一眼就是看向自己的烟雾傀儡，傀儡是先锋探险的灵力，怎么会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的第二眼就是看到傀儡厚重的身躯中，一柄刀鞘极快地破雾直逼，上面没缠好的符咒布条在高速进攻的带动下往后笔直漂浮于空中，眼看着那鞘尖就要占满自己的全部视野。

玉欢意的无名指更快地摁了下烟管上的某个点。

下一刻，她原本站着的位置被刀鞘刺穿，溅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变成了被冲破的雾气，带着星星之火包燎裹住这位偷袭者。

“什么？！”

那人见自己被海水和水蛭体-液泡得快发烂的衣领衣袖竟然被这火一瞬间烘干点着，赶紧挥手驭水浇灭，同时往后面的箩筐大喊道：

“小萝，是傀儡换体！你擅长的招式！拦住别让她和她傀儡出门报信！”

玉欢意此刻刚移位凝体到毛茂身边，往这只还在尖叫的奶牛猫毛茸茸的后脑勺拍了下：

“别叫了！怕什么？是有人混进来了！而且不止一个！赶紧振作起来战斗！”

拍完，她发现毛茂并未生气，反而是带着一脸恐惧地无助看向自己。不详感如此刻厨房内不断弥散的烟雾般，陡然布满玉欢意的心底。

它绝对不是被几个混在长得恶心的水蛭妖里的恶心人吓坏的。

玉欢意试着用燃起火苗的烟管头靠近它扩散的瞳孔，却发现毫无变化。

紧接着，她的耳后传来一口凉气：“姐姐，这是你养的猫吗？”

玉欢意眼珠右移眼皮一眯，冲天的火光直接从她身后扶着的灶台喷薄而起，吞下了身后忽然出现的人形。

果然也只是个傀儡。

“好火！”一声清脆的女声伴随着呼啸的挥鞭破风音而至，玉欢意往后仰去探身入自己的灵火，这次才堪堪躲过擦着鼻尖而过、迅速缩回的长鞭。

她怒吼道：“你们到底几个？一起上得了！”

没想到有至少三四个声音在烟雾的不同方位里同时响起，还都是之前没听过的：“真的？”

玉欢意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此刻早已在剧烈的打斗中滑落。她迅速以手撑身、以灶台为支点，提着毛茂后脖颈一起跳到离刚刚几个声音最远的地方，站定后立刻抄起正好在手边的一把菜刀，将自己散落的长发拢拧起来再齐齐斩下，以防成为战斗的拖累。

她火速将已经化为原形、不停发抖的毛茂攒成一个圆团塞进没点火的炉灶里，左手提烟右手拎刀，感受着自己的烟之术式在和他人的雾之术式互融一室、不断地试探拉扯。

玉欢意冷静片刻，断喝道：

“刚刚已经有人跑出去了。你们就算杀了我们俩，真觉得能全身而退？这可是在王都！”

烟雾集体沉默。

有一个女声响起，森冷如雨后青石：“不杀你，我们也跑不掉吧？”

“你说得对。”玉欢意承认，“但你们特意藏在运货箩筐里都要潜伏进来，难道单单只是为了杀一个寿限将至的猎妖人和一只已经被吓疯的猫妖吗？我自认不认识这么多与朝廷公然为敌的猎妖人，也无意跟你们过不去。我当驯妖人是为了自己的所求，而不是为了给朝廷卖命。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放我们一马。之后来人支援盘查，我也会一问三不知，绝不会透露各位的术式和灵器特点。”

烟雾中响起窃窃私语声。

玉欢意一愣，这是直接当着自己的面商量起来了？

“你的催眠术怎么只对一只妖起作用了啊？”

“废话。你眼神也不好使？没看到那位大娘……”

室内忽然响起刀剁案板、一砍两半的恶狠狠“咚”声。

“知道我是使火之术式的吧，我的白烟可不是白雾，是能瞬间点燃的。就算不能全身而退，同归于尽还是没问题的。”

“……那位大姐眼球都灰了，至少是个老花眼。都看不见我的招术怎么中招？”

另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不过她耳朵应该挺好使的。”

一个听起来格外虚弱的声音响起：“……别杀她。真的别杀。我说过了，只要我进得来王都、随便进一个朝廷司部，我就能想办法让你们都安全撤离。”

“话是这么说，我怎么就不太信呢，嗯？辛大采史官。”

先打踩屎獾？他们连这里的护卫妖宠都摸透了。玉欢意的心越发紧绷。

“……爱信不信，我真的全坦白了！”虚弱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拜托，我都被王爷……被他害成这样了，差点送命，我还帮他干嘛？！再说最后一遍，我是直属于王的臣子，他虽然是贵族但管不着我！你们必须听我的，不能在这里杀人！杀了一个还能杀完一城人吗？！你们当自己是清坊坊主啊！有这个筹谋吗你们？”

“哟呵，果然是回到自己地盘，说话都硬气不少。那就派你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去跟那个大娘姐交涉。”

“你们又要献祭我？！我不要当人质……啊！！！”

惨叫声由远及近滚动到玉欢意脚边。

“嗨。”鼻青脸肿的辛须尝欲哭无泪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