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祝迎荷死也不愿忘记那晚的滂沱大雨。
山林深处,奔马嘶鸣,如泣如诉。一辆架着四匹墨驹的马车冲出夜幕,身后的黑衣人却如沉默的影子如影随形。
闪电划过,马车刚行至山道弯处,泥石洪流轰然奔腾而下,顷刻间人仰马翻,尽数跌落断崖。
……
从剧痛中醒来时,祝迎荷歪倒在车厢上,额角胀痛。
黑暗中,阵阵眩晕伴随着恶心翻涌而上。莫非是被人袭击了?她只隐约记得昨夜一声巨响,整架马车如被巨力掀翻,天旋地转间便失去了知觉。
屏息静待了一会,好在除了外面模糊的山谷鸟鸣,听不到什么异动。她这才颤抖摸索许久,爬出车厢一看,居然一夜已过,外面天光微亮。
细雨连绵不绝,眼前的山林小径也绝非官道。她定睛一看,骇然发现车厢就沉在泥潭中,几步之遥就是险之又险的悬崖,要不是老天保佑,恐怕自己早已一命呜呼。
“有人在吗,逊叔,顾九……”
祝迎荷双腿打颤,心里惊惧交加,可四周唯有空谷回响,一丝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莫非他们都已坠入深渊,独留自己困在这荒郊野岭?
她只能自救,踉跄地四处查探,跟车的两人果然踪迹全无,连拉车的马匹都失了踪影。眼前只有高耸入云的无名荒山,渺无人烟。
昨夜雨急,她原本应未婚夫母家狄家邀约,去远郊的院子里赏花,收到碧霄宫掌门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忙赶往淮阳,不料半途嗅到一阵奇香,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为何驾车的逊叔要走这条险路,但记得往年回家从未行过此荒径。莫非,是有人故意引她踏上这条黄泉路?
祝迎荷不敢懈怠,她意识到自己得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否则若真有人借机设局,自己岂不自投罗网?
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悔恨地敲着脑壳。实在后悔,悔于自己疏于修炼,悔于在师父的课上打盹看话本,否则也不会荒郊野外连方位都分辨不清。
现在该去哪里求援?
等她手脚并用地滑下峭壁,几乎已经滚成了一个泥人。她又饥又渴地走入山林,抬头只见层层野蛮生长的树杈交错成一张大网,拢尽了所有的阳光。黑暗中的一切都仿佛化作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地企图朝她扑面而来。
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祝迎荷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已经饿得两眼发晕,忽然,旁边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一开始,她还以为终于有人来找自己了,欣喜地循声望去,却猛然意识到那低矮的树丛中决计藏不下一个人影。
她慌忙躲在树后,看清是片刻之后窜出来一只未曾见过的小兽,这才舒了口气。
短耳黑毛,形似家犬,还没瞧出个仔细,便蹒跚两步便栽倒在地,喉间溢出一阵痛苦的哀鸣。
祝迎荷正好奇走进,忽然瞧见它被箭矢贯穿、血流不止的后腿。
“……搜清楚了没有,这边呢?”
陌生的人声模糊地响起,或许是被眼前的血腥激起了警觉,祝迎荷一把捞起小兽,小跑着藏到了另一处草丛后面,抬眼便见树影间闪过几道锐利的白光。
她心头一紧,好歹也是半个江湖中人,刀光剑影再熟悉不过。
“应该就在附近……”
如果真是爹派人来寻自己,昨夜方才出事,时间上也未免太快……
可万一就是消息传得及时,万一门派里恰好有人就在附近呢?她不出声,岂不白白错过了得救的时机?
祝迎荷思来想去犹疑不定,顶着擂鼓般的心跳半只脚刚刚踏出草丛,忽然一道黑影自身后降下,同时一双大手紧紧揽住她口鼻和腰身。
泥土的腥气伴随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吓了一跳,却立刻红了眼眶,用力重重掐住身后之人的小臂,带着哭腔哑声低吼道:
“顾九,你怎么才来!……”
身后的人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反倒更小心翼翼地收紧双臂,将她往树丛阴影中带去。直到那些黑衣人来到几步之外的空地上搜寻,祝迎荷才看到,其中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中正抓着一枚染血的碧霄铜印。
那是碧霄门门派中人的身份象征,一般而言非死绝不离身。
她的眼前一片空白,心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在心中怔怔唤到:“逊叔……”
还好不多时,那些人便走远了。顾九这才收回手臂,撩起袍子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下跪:“小姐,属下来迟。”
祝迎荷喉头一酸,半日以来的委屈和惊惧复又窜上心头,拭了把泪后一语不发,抱着怀中小兽扭头就走。
爹爹病危、雨夜坠崖、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执拗前行,身后只有顾九沉默跟随的脚步,永远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半步之遥。
她突然恨起这片山林,恨起这片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嗓子干哑得渴望痛哭一场,却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爹爹、师父、严长老……身边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只有眼前与她相依长大的贴身护卫顾九。可他即不会说话,又不会哄人,一如既往得像个闷葫芦,唯有最没用的下跪熟练得要紧。
不知道走了多远,她实在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赌气心里宁愿被哪里冒出来的狮子老虎吃掉才好。不知不觉再整开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趴在熟悉的背上,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小时候,无论她离家跑了多远,最后总会被顾九找到。少年的背像一艘归途的船,似乎无论闭眼前在何处,一觉梦醒,总就到家了。
“小姐醒了。”
祝迎荷一愣,知道自己的呼吸心跳定然骗不过他,又对那惨不忍睹的后背生出一丝歉疚,闷闷应了一声。
眼前又是一段不知通往何处的山林小径,但看起来好歹开阔不少,比她埋头乱转走的野路瞧上去有希望多了。
“你去哪了?我从马车上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不见……”
顾九一贯的惜字如金,有条不紊地向她解释道,昨夜骤雨偶遇山洪,他发现之时已然躲闪不及,驾车的逊叔拼死砍断了马轭,却和他一道跌入了谷底。
祝迎荷一下子抬起头:“你摔下去了?悬崖那么高,可有伤到哪里?”
顾九把她往上颠了颠,脚下如履平地,说自己落在崖边一棵树上,可惜剑丢了,石崖陡峭,没有工具难以攀上。早上他又听闻马车坠落之声,寻去崖底残骸边不见人影,复又走进山林,一路还给她留下了石块垒成的标记。
看来她朝山林里走的这半天,顾九几乎凭一己之力已将崖底探了个遍,该说不亏是爹的得意弟子?
“几时才能走到淮阳?”
“山路泥泞,纵有马车,两三日也未必能到。”
“那现在我们去哪?”
“先为今晚找一处落脚之地。”
祝迎荷像个挂件一样坠在他背上,早已提不起半分外宿的激动,唯有一片迷茫透露着疲惫。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的水汽愈发密集,看起来不过多时又要下一场大雨。身下的顾九忽然停住了脚步,为二人拨开了眼前最后一层遮拦的枝叶。
傍晚的天地浓郁得分不清边界,他们站在山脊上,脚下是星星点点的村落,莹莹暖光汇聚,如同一条倒挂的银河。
这景象倒影在祝迎荷的眸中,只觉得天地开阔得有些可怖,而自己越缩越小,成了江山图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墨点。
她紧了紧抱着顾九的手臂,轻声问:“我们还能回家吗?”
“别怕。”顾九沉稳的声音如是回答。
走下山脊,才发现这片村落堪称寂寥。天光将尽的时候,顾九总算停下脚步,推门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两个人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想必早已狼狈一片,祝迎荷何曾落得这般摸样。然而不等她开口,顾九已经矮身将她放在地上,自己走进昏暗中摸索片刻,点燃了一盏油灯。
借着这点颤颤摇曳豆丁大小的微光,她才勉强瞧见了里面一张开裂的矮桌,只觉得简陋得叫她心里发毛。
入夜以后寒气逼人,顾九翻箱倒柜地摸索许久,才不知从哪搜出一套粗布短打。
祝迎荷伸手一摸,还以为摸了只刺猬,扎人得不行。
“就没有细致些的衣服?要我穿这些,怕是浑身起疹彻夜难眠。”
然而刚一噘嘴,又被顾九拉住胳膊,将衣服塞来,蹙眉道:“夜里冷,把这个套在外面。”
条件有限,她再不情愿,恐怕单单凭身上的轻薄裙子早晚会被冻出个好歹。别扭许久,还是拿起那沓破布进了屋。
现下没了贴身婢女,无论是更衣还是端茶倒水,都得她亲自来。祝迎荷知道顾九是为自己好,但真将这套长衫短褂换上,心里还是嫌弃至极。
屋里光影昏沉,她环顾这方狭小天地,第一次见到何为真正的“家徒四壁”。
整间屋舍竟然没有隔断,总共不过一门一窗像个四方盒子,能下脚的地方十分逼仄。除却一张板床,唯有两个矮柜倚墙而立,角落木桌上零散堆着杂物,到处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像是山中猎户搬走以后空置了许久。
四处拨弄一番后,她忽然闻到一股肉香,推门一看,顾九正坐在门边,执着树枝拨弄着柴火,枝梢串着的肉块滋滋作响。
她大惊失色:“你把我的小黑烤了!”
顾九闻言抬起头,身边立刻窜出一个黑影,撒着欢跑到祝迎荷的脚边又舔又拱,伤口明显已经被处理过了。
荒郊野外的,哪怕只是只平日看不上眼的小猫小狗,现下也足够叫她欢心。
“是野兔。”顾九解释道。
篝火舔舐着焦香的肉块,油脂滴落时溅起细碎的火星,祝迎荷脚下一顿,悄悄咽了咽口水,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可以吃了吗?”
顾九转身,用刀仔细片下半边烤得金黄的野味递给她。如今落魄,祝迎荷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肉香窜入鼻尖的刹那,接过碗筷立刻囫囵吞咽起来,连一旁望眼欲穿的小黑嚎叫半天才分到了半根骨头。
顾九席地而坐,没换那身湿透的黑衣,也不动手,只看着她吃完,又恰到好处地递上水壶。
这时,他似乎才觉得可以开口。
“方才林子的杀手,都是黑莲会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昨夜马车已被他们追了一路。”
祝迎荷一愣,放下手里的半条兔腿。跃动火光的映照下,顾九的脸色透出一股古井般的沉静。
黑莲会并非碧霄门仇家,只是前一阵大梁与北狄在边境冲突频发,江湖中便处处传言黑莲会掌门已向北狄叛国投诚,各路侠士群情激奋,恨不能斩下其首级。
祝迎荷知道爹最痛恨卖国贼,前些日子还号召各门各派为国出力,上阵杀敌。即便平日被保护得再好,她也清楚当下时局动荡,乃是多事之秋。
可为什么非是这个节骨眼上,黑莲会下此毒手?她还未踏入江湖,不涉及恩怨情仇,碧霄门有爹爹在根基稳固难以撼动,除非……
祝迎荷呆呆凝望着火光,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顾九停顿了一下,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掌门吩咐过,若某天他遭遇不测,务必叫我助你承袭掌门之位。我对天发誓,答应了。”
沉默,一切忽然失了声。
顾九刚想再说什么,对面的祝迎荷忽然将碗筷一股脑摔在他身上,一脚跨过火堆五指成爪将他领子狠狠揪起。
“爹不会死,爹不可能死!他的武功那么高强,谁能杀得了他!”
小黑吓得夹起尾巴跑走,天地间唯余木柴噼啪作响。顾九支着胳膊,任凭上半身悬空在她的掌心。
不多时,一滴泪忽然掉在他的脸上,缓缓滑入了衣领。
“我会护着你的。”
祝迎荷紧紧咬着牙关,不泄出一丝呜咽,忽然感到温暖的手掌帮她擦去了眼泪。
“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