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第75章 16.日记

[■■■■年8月■日]

我失败了，我本来计划得很好，但我没能成功跑出这个村子。所有人都在寻找我，他们都是一伙的，逃走太难了。

他把我锁到了这里，好黑，幸好这里还有灯，勉强能看清一点。这里应该是储存蔬菜瓜果的地方，还有一堆陈年秸秆。我找到了干掉的草灰，可以用来写字。

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或许在这里写写字，可以让我好受一点。

[■1■6年8月31日]

我感觉他不会把我再放出去了。

或许那天我不应该出城登山去看星空的，但我想，就算那天他们不抓我，也会抓别人。他们很奇怪，不像是一般的人贩子，他们很厉害，厉害得恐怖。

要想个办法，我不想永远待在这里，这个阴冷的地窖……我还想出去，看完那场没看到的星星。妈妈，还有天文社里的同学们，一定发现了我的失踪，他们会报警，大家都会来找我的。我听到了，这个村子不止我一个人是被拐来的，那么多人**易，一定会发现踪迹的。

我自己也要想想办法。

[无日期]

好晕，吐了，这里好冷，没有光，在这里会生病的。

[无日期]

我怀孕了。

[无日期]

我现在很瘦，但我很胖……我是说，我肿了，我的脚肿了，手也肿了，好难受，我的身体不再是我的身体，我是一个套子，里面是什么？

[无日期]

肚子很胖，那里面不是我的东西。我没办法走路了，我只能躺在地上。好多灰啊，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

我觉得我再也出不去了，再也看不到那片错过的星空了。

对不起，妈妈。

妈妈，我好想你。

[无日期]

我可能是有幻觉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也记不清了，过去几天也不知道了。

但有一件事。

我听到了。

声音。

好像有人在唱歌？但是怎么会？这里是地窖啊，除了我，没有人了。

可那个时候我觉得身上的链子好重，从来没那么重过，我听到它了，它在轻轻地唱歌。

[1197年7月？]

可能是第二年夏天了，但在地窖里有点分不清季节。

我生产了，是一个女孩。

我以为我绝望了，死了最好，但当肚子里的痛像是要撕裂魂魄地出现时，我害怕了。我害怕死，我害怕痛，我害怕出血，我害怕死在生产里。我痛得天昏地暗，恍惚中看到了星星，闪闪发光，在天边遥望着我。

我现在一手抱着我的女儿，一手蘸着草灰在墙上写字。那个男人看到是个女孩立即拉下了脸，他不想要女孩。但我会想想办法，我要让我的女儿见到阳光，要她茁壮成长。

女儿的脸有点皱巴巴的，不好看，我好惊奇，我从没想过我会生育。我以前以为我会追逐着群星的脚步，总有一天……可能会成为一个天文学家，也可能去探索天灵与创世神的奥秘，也可能当一个小职员，谁知道呢？反正都回不来了。

我给女儿起名叫“星星”，或许她可以走出这个村子，回到我出生的城市，继承我的理想呢？

好困，我要睡觉了。

[无日期]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不是星星在哭，真的是另一个声音。

我怀疑我出幻觉了，在这个环境下也不无可能。

[1197年 8月？]

我接受了那个男人，让星星出去了。希望她可以健康成长。

[无日期]

天旋地转，我的灵魂坍缩在了黑洞的地窖里。我又怀孕了。

[无日期]

好吵！好吵！到底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是什么东西在唱歌？

[无日期]

我想死

[无日期]

女儿来了，还是好小，我给她念诗，其实小时候学的诗大部分我也不记得了。我告诉她天上都有什么星星，它们在什么方位，女儿听得好认真，她一定像我，以后也会对天文感兴趣的。

[1198年12月4日]

我会记住这个日子的。我生产了，但这一次没有成功，我差点就死了，生下来的婴儿是个死胎。他又打我了。

我看着怀里的那团东西，死胎被拿走了，但我把胎盘藏了起来，我看着它，我醒了，我被痛醒了。胎盘也看着我，它告诉我，是时候了。

这个村子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会如数奉还。

[1200年2月15日]

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现在我儿女双全，那个男人终于允许我偶尔出来走一走，他说我终于有点福气了。很讽刺。

我从没想过，在屋子里走会让人那么累，那么疲惫，我发现我的腿不知何时变成了苍白的皮包骨，太恐怖了，我妈妈看到要哭的。

[无日期]

星星长大了好多，我很爱她，她是个纯净的孩子，就像真的星星一样纯净，她也爱我。我悄悄告诉了她我的计划，她愿意帮我。

[无日期]

我在梯子上摔了一跤，然后骨头就断了，我看到腿上有一截骨头戳出了皮肤，好奇妙，骨头好红，不完全是白色的。

那个男人抱着儿子来了，我成功让儿子单独留下来了一会儿。

我抱着儿子，给他讲故事。

讲我的故事。

[无日期]

星星告诉我，她跑遍整个村子，一共看到了六个被拐卖过来的妇女。

她还发现村子里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严重，这是个很落后的地方，太贫瘠了，太偏僻了。

我告诉了她下一步该做什么。如今儿子也长大了些，也能帮忙了。

[1208年春天]

哈哈，我的帮手啊，我的两个小帮手啊，为我带来越来越多的好消息。我们在筹划，我们在忍耐，我们在积蓄。

等着吧，萍纺村。

又听到那个声音了，它越来越响了。我现在已经不怀疑是我产生的幻觉了。

[无日期]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村子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那个男人甚至都顾不上打我，他每天都很害怕的样子，到处走访亲戚，想要多筹一点钱和物资。

地窖里堆满了东西，我都快没法睡了。

[无日期]

外面好像出现了非常恐怖的情况，有怪物。

历法好像也改了。我不能确定。

[无日期]

政府下达规定，所有人都要学习新的语言，原来的语言不能再使用。真奇怪啊，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星星告诉我，外面乱了，计划可能不能按照原本的时间进行，我说，那就推迟。我们等了那么久，不差那么一点时间。

[狂乱的涂抹]

星星死了！我的女儿！她和儿子的行动被发现了，星星被他们活生生打死了！！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星星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杀了我的女儿？？？

我回应了那个声音。它诱惑我已久。

我的计划还将继续，我们的计划还将继续，我们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

地窖里那盏小小的灯泡早就不亮了，但阴冷的室内有一种光，稀薄的，像是远边的星星投落下来的，照亮了遍布整个地窖的、大片用干草灰涂抹出来的字迹。

其中大量的字词被污渍模糊，难以辨别，但联系上下文，依旧可以拼凑出大部分的内容。

它们，都是曾经被关在这里的女人所写的日记。

其中大部分内容其实都写在墙壁的角落里，掩埋在大堆已经腐烂发黑到看不出原来是什么的物资之后。其中的内容从上一历法的1196年一直到1208年，是女人的希望、坚强，到中间的绝望、痛苦，到之后再度振作。

那个酷热的盛夏里，她被关入暗无天日的地下，从此仿佛夏日里血肉暴晒腐烂的痛苦横亘十二年的光阴，如影随形。

而遍布墙壁的壮观字迹，基本都来自于日记的最后一段时光。

可以依稀从日记辨认出，女人在重整旗鼓后，先后培养了自己的女儿与儿子帮助自己，为她在村子里打探人口拐卖的情况，并联合各个受害者，策划着属于她们的反抗。

这很不容易，在那种环境下成长的小孩，也很容易接受村子里的观念，成为站在女人对立面的帮凶。可她凭借自己的毅力与智慧做到了，做到了让自己的孩子理解自己、帮助自己。

但最后，女儿的行为被发现了。寄托了她一切理想与思念的女儿被村里人活活打死，女人因此陷入癫狂。

那时已经进入灾变时代，在满墙疯狂凶狠宛若末路野兽的灰黑字迹背后，是一声绵长的天空号角，永恒的黑夜随之降临，一个怪物在地窖这狭小阴暗的角落里诞生，污染化作风暴席卷了整个地区。

沈平澜站在满墙的字迹面前，目光似是盯着其中的一些话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棹张着嘴呆愣了好半晌，才缓缓说道：“对不起……”

天灵从不会理会信徒们的呼唤。

但这一刻，它想，如果有天灵听到了满村的呼唤，看到了她们的处境，并产生了帮助的想法，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它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而在墙的角落，柳易蹲下身，搬开了一大筐子黑乎乎的物品，俯下脑袋试图去看清写在最角落的蝇头小字。最终他干脆趴在地上，侧过脑袋，终于看清了——

在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日记文字右下角，墙转角的地方，用草灰细细地抹出了两行字：

“丘芸澜”

“丁（划掉）丘凌星”

第一个，是女人的名字。

第二个，应当是女儿“星星”的大名。

柳易翻开笔记本，将丘芸澜的名字记入了本次的任务记录当中。

她在猎人协会的代号是“抱星之村女”，她自己的名字叫丘芸澜。

柳易的职责只是观察、记录，以及协助他的猎人，解决“萍纺村”这一整个事，但村子里面的事情，不是他们可以干涉的。

简而言之，丘芸澜她们想要如何对待萍纺村里的东西，都是她们的计划。这一过程，柳易只会记录，观察。

柳易和沈平澜最终要做的，是解决此地污染的源头，也就是丘芸澜本身。

这个目标是无可更改的。

等到一切结束，柳易会将记录提交给猎人协会，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纳入档案。

不过，他没有记下丘芸澜的女儿丘凌星的名字。

因为除了猎人协会的任务，他这里可还有一份来自姐姐的嘱托呢。

姐姐帮助丘芸澜从困住自己的地窖离开，成为能够自由行动的怪物，让丘芸澜能亲手实现与见证她的复仇。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丘芸澜和姐姐之间，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柳易这个便于行动的中间人帮忙完成。

记录完地窖里的内容后，柳易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虽然前因后果都清楚了……但是目标还是没有找到啊。”

沈平澜依然望着日记，却突然说道：“星空，我记得在协会资料里写过，她出现之时，永夜无光的萍纺村将暂时被群星笼罩。”

柳易“嗯”了一声：“是的，怎么……”

问到一半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星空……看来伴随她出现的星星，是她的弱点之一。”

阳棹回过神，看着两人一来一回地交谈，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得出了“星星是弱点”的结论。

实际上，像丘芸澜这种从人类转变而来的异类，往往是因为一份“执念”而诞生的，执念既是它们强大的根本，也是它们的弱点。

丘芸澜的日记里多处提到了星星，在被拐卖之前，她就是出城打算看星空的。星星寄托了她对过往时光的怀念、最纯净的理想，也是她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里连望都望不到的珍宝。

棋牌室地下，那个……恐怕就是丁老大的男人，也曾说过她曾提出要看星星，佐证了这一点。

“你们打算……”阳棹刚开口，准备问问两个人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三人上方就狠狠一震！

“咚！”

地窖的天花板抖了一抖，掉落下来大片的木屑。

“咚！”

第二震，天花板宛如纸糊的一般，直接被一双利爪撕碎！

一张苍白的青年面容自上方探了进来。

是守村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