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市的三道护城河形如三圈略微变形的莫比乌斯环,环绕高大的城墙,时而飞向高空,时而落入大地,河水乍一看清澈,但内里似乎暗藏水银般的光,如同几百面镜子融化,流淌其中。
突然间,这银镜水流上反射出四个人的面庞。
高鼻深目、棕色长发的年轻女子盯着河流中自己的脸,那脸庞看上去不过大学生的年纪,却严肃地挤出了眉间的皱纹。她对身后三人道:“我已经决定好了,绝对不会改变。”
这名女子名为桑德拉,是【群河之拥】的孙女。
从桑德拉身后闪出一张脸,璀璨卷发金子一般垂在身前,面目透露出深邃的锋利,这是资深猎人露易丝。
她侧着脑袋打量面前凭空漂浮的河水,微笑着道:“怪异内部的危险不止来自传统意义上的‘怪物’,也来自那些晦涩的规则,你是这只怪异人类时期的孙女这件事可不会保佑你,说不定还将置你于险境,你确定你做好心理准备吗?”
桑德拉用力点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抛弃爷爷奶奶,如果能够死在爷爷奶奶的怀抱内……不失为一个好归宿。”说到最后,她面孔上笼罩了淡淡的惆怅,同时微抿着唇,没有退步的意思。
又一张脸自河面上浮现,面容坚毅,眉间一道刻痕,似乎常常思虑很多,强健的身体一看便知十分可靠,这位猎人是张桓清。
他盯视河水,试图穿透银白望进内部,嘴上说:“零号异类早我们一步进去,我们应该要做好进去后先面临它的可能吧?”
听到他的话,桑德拉略感不安,“零号异类,我听说过它,它是个好异类,不是吗?还是说,呃,有什么隐情?它究竟会对我的爷爷奶奶做什么?”
说话间,她求助似地扭头看向最后一名猎人。
沈平澜沉默片刻。好吧,之前他随口编造柳易对【群河之拥】的影响时,只是想劝说桑德拉别挡路,让他们进去,没想到桑德拉听了那话,反而决定自己也要与猎人随行,让猎人不用管她就好。
他小心地组织措辞:“那是个喜怒无常的异类,有一点……进食其他怪物的习性,但一般而言,它会好好听我们说的话,所以我们只要及时进去,应当问题不大。”
显然桑德拉并未认为“问题不大”,听到“进食其他怪物的习性”这里时,她的面色已经白了一度。
她点点头,坚定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快进去吧——”
踏入河流后,四个人立在原地,并非想到过进入群河之拥后,面对的会是这样一副情景。
洁白的墙壁上纤尘不染,一直从周围的四个面向前仿佛无限延伸开去。
“滴滴——滴滴——”
器械有规律的运行声音,因为走廊的回音,苍蝇般回荡在耳边。
“滴滴——滴滴——”
那只苍蝇停在了左侧墙壁,那漆成浅灰色的半块墙壁上,又顺着墙壁飞走。
“滴滴——滴滴——”
靠近墙角的金属输液杆亮洁如新,反射出桑德拉惊疑不定的面庞。
“这里是……”她低低的话语融入了医疗器械的提示音中,“不会是医院吧?”
张桓清透过一扇半开的房门向里面望去,“普通的医院病房里,会出现类似家里的客厅吗?”
他所看的方向上,房间里一张白色病床与一个单人沙发并排放置,地上的瓷砖在延伸一半后突兀截断,莫名变成了棕色的木地板。木地板延伸到靠墙的电视柜,柜上有台很薄的新款大屏电视。
露易丝则往前走了几步,慢慢仰起头,灯泡在头顶连成一串,在头顶天花板的正中央,有条不紊地从一开始的老式大灯泡,到管状日光灯,到花瓣状的巨大吊灯,逐次向远方排开,一直消失在走廊的极限边界,融入那一小点黑暗里。
沈平澜则很有目标地走到了某面墙壁下。
浅灰色的油漆一直漆到靠近他髋骨的位置,灰色的,一丝不苟,没有一丝脱落的油漆。
灰色之上,是那面巨大的电子屏幕。
黑色底,红色字,就是医院挂号窗口上方会挂着的旧式电子屏幕,偶尔红字会闪动、错位、上下拉扯的那种。
一粒粒红色光点,在屏幕上打印出了一行行字。
很快所有人都围过来,仰头望着黑色屏幕上的红色字,排成一列宛如中药区大厅里等着拿药的家属。
【欢迎来到■■(错乱的红色)!】
【拿药请前往一号楼二楼,缴费请前往三楼。】
【3】
【我们是妇幼保健医院我们不接待病人我们
是牙科医我们是皮肤科医院欢迎来到这里】
【继续前进如果想要治疗】
【三】
【这里没有你思念的人】
【■■■■病没有根治手段,请接受现实!】
【我们一共有三条河流,请继续向前】
【如果你能够】
【思念】
【请受伤的猎人耐心等候!】
【遗忘】
【你们有谁看到我丢下的孩子了吗?】
【求求你们!】
【永远】
【挂耳鼻喉科请前往六楼】
【我梦想成为如此黑蛾子一直在嘴里蠕动
肠胃里好痛和叫么辨证论治纯牛奶】
【永恒】
【请往前走】
一切文字最终消失在屏幕上端,密密麻麻的点阵亮起,组成一个巨大的红箭头,指向前方走廊。
“思念、遗忘、永远,永恒……”沈平澜低声念出刚才滑过的文字中的几个词汇。
“三……”露易丝则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张桓清扭过头,目光顺着大大的红色箭头,脚步随之迈向前方。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怪异的规则与三重蒙克市的护城河对应,每一重都有一个核心意象,想要找到s……处理它的方法,我们需要不断深入,”他说着,试探性地沿着走廊前进,“所以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前进……”
尾音突兀地减弱下去。
他忽地闭上嘴,站立在原地,默默凝望随着他往前进,在视野尽头进一步显露出来的场景。
“——啊,”露易丝从他身后冒出脑袋,感叹一声,“那是总部医疗室的等候室吧?”
没错,在这条像是医院走廊的另一端,洁白的瓷砖慢慢过渡为温馨的暖黄色调,天蓝色块面简单明快地在两侧墙壁上跳跃,头顶是一盏用竹编罩着的吊灯,长排的皮质椅子摆放在两侧,正前方是一扇大门,将等候区域与手术室分隔开。
猎人协会总部的医疗室将等候室特意设计成这副温馨模样,正是为了让紧张的猎人稍微放松精神。
但显然在场没有猎人真正放松下来,尤其是张桓清,沈平澜从后方看去,他的脊背在看清接待室的刹那一下子绷紧。
那扇大门,巨大的、白色的门扉,在跳动的明蓝与暖黄里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又理直气壮、气势巍峨地立在那里,立在视野正中央。
静静地,矗立,关闭。
“猎人协会的医疗室的场景吗?”桑德拉喃喃道,这个普通人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场景一点也不胆小,“难道说这里在读取并复现我们的某些……记忆?”
她有些神经质地用指腹摸摸嘴唇,“‘出事’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去医院的特别监护区看望爷爷奶奶还有爸妈的情况,这医院会不会是……”
“哗啦!”
她还在猜测,张桓清猛地前进一步,一把推开了那道沉默关闭的门!
露易丝一下子抽出武器,沈平澜则微微扬眉,望着张桓清微微起伏的背影,没有斥责什么,哪怕张桓清在没有他指挥的情况下行动了。
他真正的队友戴晟因为前次狂化情况严重,目前还在修养中,这才调遣了两名并非他的直属队员,同时各方面出众的资深猎人过来。
他不会强求每个猎人像个机器人那般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每位猎人都有自己的风格。不过这一次张桓清的反应的确过于剧烈了,他不是那种莽撞的人。
沈平澜走到张桓清身侧,看清了推开门后,门后手术室的模样。
银色的手术台,银色的手术灯,银色的手术刀,所有这些金属器械,还有一些像是用于抽取或者放出什么的大型仪器,都向外人射来冷冰冰的光彩,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手术室中央。
那手术台上空空荡荡。
就当所有人以为这是一间空手术室时,一张面庞突兀自手术台光滑的表面浮现!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好几张人类的面庞,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模糊的,摇晃的,自手术台表面滑过。
“老李!老程!小吕!”张桓清立即喊了出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前冲,反而后撤一步,从腰间抽出剑,直至人脸闪烁的手术台。
面对另外三人不解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低沉道:“这上面的几张脸,都是某次任务中因为错误情报而牺牲的我的队友!”
露易丝闻言沉默不语。她清楚那件事是当初东西两域猎人对峙的一个缩影,杰克也参与其中了。
沈平澜则低声说出一个词:“思念。”
刚才的大屏幕上滑过了这个词。
有些话是胡乱的呓语,可有些话却是暗示,暗示了这只怪异的内部规则。
张桓清深吸一口气:“我的确……一直很想念他们……”
“请问,”这个时候,桑德拉略带颤音的声音,从身侧传出,“那位也是你想念的队友吗?”
说话间,她伸手直直指向手术室左侧,一面靠墙镜子上映照出来了一个暗红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