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第165章 4.重返

青年坐在承负者的背部，人造污染物暗红无毛的纺锤状身躯轻微起伏，十二对枯瘦手掌稳稳撑地，既在地面上支撑住自己，也支撑住背上的人类。

在青年投落的阴影下，承负者身体侧面的纯黑色眼眸逐次眨动，平静安宁，并未因为青年坐在乘客们本不该接触的地方而有分毫发怒。

承负者的模样绝对称不上美丽，它与其他的污染物、其他的怪物一样怪异，但与这位漂亮的青年放在一起，竟莫名地令众人感到和谐无比。

仿佛这样一位明明干净得像天使一样的青年，天生就该与非人的生物站在一处，远离“人性”。

在场都是实力强劲、性情高傲的猎人，但无一人敢小瞧这位青年。

外面或许会有些流言蜚语，关于这位模样精致的青年是如何从偏远小镇走出，一跃而成为首席猎人的助理——同时，也是首席猎人官方盖章的配偶的。但越是高水平的猎人，越不敢轻信这些轻佻的传言。

他们这群人中，但凡拥有私人助理的，那助理自然都是千挑万选，工作能力万中无一的人。这些助理或许不具备猎人那般的战斗才情，却在其他方面独具天赋。

而能成为沈平澜——这个实力强大、天赋极高，却又性格沉默内敛到所有人原本都确信他会孤单过一辈子的猎人——的私人助理的人，又该拥有何等出色的能力？

听沈平澜说青年将作为他们在海牙镇的向导，众人纷纷点头，没有丝毫异议。

戴晟更是兴奋道：“正好，小柳你离家那么久，终于可以顺道回老家看看了！”

猎人们早已整装待发，待柳易自承负者背上轻盈跃下，众人便在他的带路下出发了。

海牙镇附近大多是碎石滩。如今，此地环境受到从海洋而起的污染影响，悄然发生了改变，碎石底下遍布大块大块漆黑的岩层。

猎人们拂开碎石，看清这些岩层的大体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海洋。”戴晟喃喃道。

——当碎石如海浪褪走，黑色的岩石便如礁石般显眼地耸立起来，一尊尊一座座，仿佛自大海而来的硕大眼眸，用深沉的漆黑漩涡凝视众人。

可这里是陆地，本不该有礁石。

这副场景一眼看过去，仿若海洋本身正在入侵陆地一般！

“……有点奇怪。”从后方赶来的芙洛拉带领一众收尾人观察礁石，芙洛拉疑惑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这些岩石并没有附着多少污染。”

“队长！”另一边，一个小个子的男收尾人抬起脸，露出佩戴了皮革与金属相间的鸟嘴型面具，他对芙洛拉喊道，“这些礁石的质地很紧密，从内部的螺旋能量结构来看，很可能不是污染带来的，而是某种高级的怪物，比如异类或者怪异有意制造的！”

芙洛拉立即步履匆忙地与队员们汇合，进一步观察情况。

猎人们也皱眉不已。

“说不定是此次敌人里的某只异类干的？”张桓清试着猜测道。

“可能是第二批甚至第三批等待上岸的怪物在提前布局呢。”亚历克斯担忧道。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沈平澜走于猎人们最前方，目光却自带路的柳易背上扫过。

与柳易——“零号异类”——数次接触的经历带来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在隐隐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远没有队员们猜测得那么简单。

心中正兀自思考着，前方的青年倏地转过身，沈平澜的目光蓦地撞入一片雨林般的棕绿色中。

男人的呼吸下意识地一滞，像是从这片丛林的深处看到了摄人心魄的事物，又像是下意识地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树木深处的灵魂。

柳易似笑非笑地看了敬爱的首席猎人一眼，像没注意到后者之前观察自己的眼神一般，神色自若地对一众猎人道：“前面就是海牙镇了。”

猎人们闻言皆往前眺望去，只见大片布局凌乱的低矮房屋出现在碎石滩尽头。

环护在房屋群落周遭的，是由金属尖刺、木矛、鱼叉、沙袋、砖石……还有许许多乱七八糟的物什编织而成的“围墙”。

这些凌乱事物像是蛇、像是搅在一起的鱼群，包裹着沿海阴沉湿漉的潮气，伸展利齿尖爪，竟完美地融合入布局粗犷的小镇，展现出一种别样的野蛮的生命力。

此时，还有一只污染物的尸体被贯穿在围墙的一根鱼叉上，像是巨型鱼类与螃蟹混合体的怪物睁大双眼，发黑的血**地顺着鱼叉滴了满地。

污染物的死亡显然并未影响到镇上居民的心情。

猎人们还能看见有袅袅炊烟自一部分人家的房屋里飘出。

“等等，”看到海牙镇是这副场景，戴晟愕然睁大眼睛，颤巍巍开口了，“海牙镇的当地居民难道……”

“——还没撤离出去吗？！”同样震惊的张桓清补上了后半句话。

“没错。”

一个熟悉的声音接上了猎人们的惊愕。

“华部长！”

“华部长！”

“老华。”沈平澜对大步走过来的短发女人颔首致意。

柳易看到华安双出现在海牙镇附近也不惊讶，高兴地打招呼道：“华部长好！”

没错，身为猎人协会部长之一的华安双，也参与了此次前线作战。

她带领一批监察部精英，亲临前线，近距离对沿海情况进行高精度观测，将整个沿海数个战区的情报统合在一起，实现了超快速的战场信息互通。同时，她也是连接前方与后方的有力纽带。

此外，她本人的实力也十分强悍，到了必要时刻，也会作为猎人参战。

当然，比起战斗——沈平澜很清楚记得华安双前来沿海之前说的话——她最想做的，是亲自弄明白这次大批高度污染怪物登岸的前因后果。

华安双坐镇的监察部前线临时总基地，就位于海牙镇附近。

她拍了拍柳易的肩，对众人肃然道：“我们已经劝说了海牙镇居民不下十次，但时至如今，海牙镇的一部分区域仍然有不少镇民逗留，他们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这个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甚至到了今天还有不少镇民按照往日规律出门，前往镇上的废弃教堂集会。”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叹气，对柳易满怀期待地道：“小柳，你是海牙镇的人，你有没有办法劝说他们离开？下一批怪物正在向这个方向接近，怎么能让普通人继续逗留在如此危险的战场上呢？”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柳易轻微摇了摇头。

未等他说什么，一个颇显热情的声音自海牙镇的方向传来：“欢迎欢迎，欢迎各位猎人大驾光临我们海牙镇！”

众人闻言齐刷刷扭头看去。

接收到猎人们凌厉的目光，从海牙镇里走出来的几人顿时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停下了步伐。

随即几人中明显作为领头的中年男人搓搓手，略显谄媚地笑道：“各位猎人先生女士，请随我们进镇子吧，我已经在镇上安排好了住宿，准备好了饭菜，各位如果还有其他需求都可以提出！我们海牙镇所有人听闻你们要来抵御怪物，都十分感激，各位不辞辛苦解决怪物，真是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侠肝义胆……”

“——你们为什么不肯撤离？”沈平澜打断了他的大献殷勤，语气平静地询问道。

迎上沈平澜面无表情的深刻脸庞，中年男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而后猛地把脑袋摇晃成了拨浪鼓道：“不能的，不能走的，各位有所不知，我们对镇子的感情真的非常深厚，无论如何，我们也不想离开这里。”

他身后又有一个老者补充道：“我们镇子向来福缘深厚，有冥冥中的神灵庇佑，哪一次遭遇危机不都是挺过来了，现在还不都是好端端的？绝对没有走的道理！”

“可是，”这时，柳易从围成一圈的猎人中冒出一个脑袋，插嘴道，“上次食鱼者怪异事件，镇上不是死了好多人吗？这也算得上福缘深厚？”

“呃……”老人猛地一卡壳。

这时，那为首的中年男人看清柳易的脸，猛地睁大双眼，嘴唇哆嗦几下，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柳……柳易？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在猎人们饶有深意的目光下，柳易挑起嘴角，对中年男人露出一个干净到不含一丝阴霾的笑容，道：“海泽贵先生，别来无恙，镇长去世后，是你当上新的镇长了吗？”

海泽贵……

沈平澜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还记得，上一任在食鱼者事件中作为污染物死掉的镇长，全名叫海泽富。

两个人名字那么像，又都是“泽”字辈，是什么关系一目了然。

资料中已经写明了海牙镇如今的情况，镇长的确是这位海泽贵，而他，正是上一任镇长海泽富的弟弟！

海牙镇内大部人都姓“海”，显而易见出自同一个家族。

在这一家族中，海泽富海泽贵这兄弟俩属于地位最高的一脉，因此哥哥死后，弟弟毫无意外地立即继承了镇长之位。

天高皇帝远，管辖海牙镇的川洋市也疏于管理这样一个又偏僻又小的镇子的镇长情况。

上一任镇长去世后……

说起来，那个镇长还是在变成污染物袭击柳易后，被柳易的哥哥杀死的。

沈平澜倏地蹙起双眉。他不是对柳易哥哥杀死镇长感到不满，尽管如今知晓柳易哥哥是泣亡天使，他也不认为在当时情况下杀死已经疯魔的污染物镇长有任何问题。

他疑惑的地方在于……冥冥间的本能似乎在告诉他，在整件事里，他还遗忘了什么。

遗忘了什么……

海泽贵听到柳易这样说，笑得愈发勉强，“是、是啊，各位，我是海牙镇如今的镇长海泽贵，请随我尽快进镇吧。”

华安双摆摆手向众人告别，回到了监察部基地。而其余人在跟随镇长一行进海牙镇的路上，戴晟小声在柳易耳边嘀嘀咕咕：

“我怎么觉得这任镇长在看到你后，就一直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呢？上任镇长好像看你不顺眼来着，这个上任镇子的弟弟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亏心事啊？”

柳易耸耸肩，“谁知道呢？”他对于一个人类的情况根本不在乎。

一行人走进镇子，砖石路上空空荡荡，只有随着渔获而来的海水在路面上氤氲开潮湿的一片，倒映出众人的轮廓，以及众人身后一双双从窗户角落露出的探究眼眸。

在海牙镇镇民们默不作声的打量中，镇长想把猎人们带向准备好的住处，可这时沈平澜却开口拒绝了他：“我就不必了，我待在柳易的家里即可。”

这么多人，必然要分散开来住，既然如此，沈平澜当然希望与柳易一同住到后者位于这里的家中。

……嗯，这样一来，就方便了监视柳易的行动，合情合理。

柳易笑眯眯地对猎人们道：“大家也都可以住过来哦，我家应该在沈哥以外，还能住一两个人的。”

戴晟一听，当即想开口说“我也想住你家”，但接收到左右两边邬峻与露易丝使劲使过来的眼色，顿悟了什么，又乖乖闭上了嘴。

不对不对，他可不能打搅队长和柳易的二人世界！

队伍的气氛因为这一心照不宣的事情轻松了几分，与之相对，镇长听到柳易如此说，面上的冷汗却更多了。

他下意识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眼带与嘴角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像只面皮下撇的老狗，支支吾吾说不出句完整的话：“那个，这……我们已经为各位安排好了更舒适的房屋，就不必去柳易、柳易家里了吧……”

话音未落，前方一阵风拂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柳易自顾自转身就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沈平澜也沉默跟上。

“等、等等！”镇长压抑不住心中急迫，也顾不上招呼其他猎人了，抬脚就追了上去。

可就跟见了鬼似的，他拼尽全力奔跑竟然也追不上前面两个人影。

仿佛一眨眼间，姿态像闲庭散步的两人，就鬼魅般出现在了柳易的旧家门前。

镇长好不容易才追上来，身后还浩浩荡荡缀着一大群想知道内情的猎人。

所有人都在柳易家门前停住了。

就这么沉默地望着，与从前平凡破旧的木屋相比大变样的屋子，以及从屋子里传出的……做饭的炊烟与晃动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