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红袍掉汸河 第169章 小锤子误入攀龙窖（一）

殷漱见前方石路两旁爬出花笼，照得整条路泛着斑斓黑光。

那些飘着的半透明的甚至没有头的石头花也能算"行人"的话，都在路上来来往往。

连山奈眼睛发亮，指了指道：“快看！"

百里浪一把捂住她的嘴：“嘘！活人的气息会惊动他们。”

只见殷漱从袖中取出两张黄符，一张贴在自己胸前，一张拍在连山奈等人的背上：“这是‘隐息符’能遮掩生气，记住，别碰任何东西，别和任何鬼搭话。”

连山奈等人点头，却忍不住东张西望。

那一个无头鬼正在和长舌妇讨价还价，几个小骷髅在路边玩跳房子，还有个浑身湿漉漉的水鬼在摊位上卖河鲜。

“百里浪，你看那个...…”连山奈刚指向一个卖面具的摊位，脚下突然传来“吱”的一声惨叫。连山奈低头一看，见一只巴掌大的小鬼正抱着尾巴跳脚：“哪个不长眼的踩我尾巴！”小鬼鼻子抽动两下，突然瞪大眼睛，“活！活人！有活人混进来了！”

刹那间，整条路的鬼都停下了动作，齐齐转头看向他们。

“跑！”游子吟拉起殷漱的手腕就冲了出去。

身后爆发出鬼啸，整条路的鬼怪都追了上来。

殷漱边奔边回头，百里浪差点被那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无头鬼抱着自己的脑袋在追，长舌妇的舌头像鞭子一样甩来甩去，连那几个玩跳房子的小骷髅都举着骨棒嗷嗷叫着。

“让你别乱看别乱碰！”百里浪一把拽住连山奈的袖子道：“你现在怕了，现在回欢都还来得及。”

“谁怕了！我怎么知道地上会有小鬼啊！” 连山奈气喘吁吁，“而且它尾巴长得跟老鼠似的！”

“分头跑！小心些！”百里浪喊着，拽着连山奈和半日闲狂奔。

殷漱先是点头，再拉着游子吟拐进一条窄路。

窄路尽头是一堵高墙，两人二话不说，足尖一点跃了上去。

殷漱刚松一口气，却见墙那边飘着十几个吊死鬼，正齐齐抬头看着他们。

“分头行动！”游子吟当机立断，抛出隐息符：“子时在怒都入口处汇合！”

不等殷漱反对，他一个纵身就跳向右侧的屋顶。

殷漱向左边的矮墙跳去，边跑边从袖中摸出一张隐息符，指尖一点，符纸燃起，“喂喂？听得到吗？”

符纸里传来百里浪带笑的声音：“听得好着呢！”

殷漱一个急转弯躲开飞来的长舌，“我现在被三个吊死鬼追，他们舌头都快打结了！”

“我这边更精彩，”百里浪的声音里带着风声，显然也在狂奔，“有个无头鬼把脑袋当球踢，差点砸中我。”

殷漱突然刹住脚步，前方窄道飘来一团磷火。

她急中生智，从袖里抓出一把‘鬼珥’撒了出去。鬼火碰到‘鬼哭狼嚎’发出“嘶嘶声，附和叫着一溜烟走了。

“哈！我刚刚用‘鬼珥’打跑了一团鬼火！"殷漱得意地道。

“厉害厉害，” 游子吟的声音也加进隐息符来，笑道，“不过你可能想回头看看...”

殷漱一回头，只见窄道里涌进来数个奇形怪状的鬼，领头的正是樟木村的小书朵，见她怀里抱着的不是布偶，而是偶人，她竟然跟来这儿了？

殷撒腿就跑，边跑边扔‘鬼珥’，转身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鬼怪惨叫一声，化作青烟消散。

隐息符里游子吟吹了声口哨：“殷殷，你怎么样？”

“我没事，不就是被鬼追，你那边怎么样？”殷漱道。

“这不是担心没人听你唠叨吗？我在屋顶上跳来跳去，下面一群鬼仰着脖子看，有几个头都仰掉了。”游子吟顿了顿，“等等，有个飞头蛮盯上我了。”

“这么惨，总比被鬼撕了强，”百里浪插话道。

殷漱听到符纸那边传来“嗖”的一声，然后是游子吟的咒骂：“这玩意会喷血！我的新鼻子！”

殷漱忍不住笑出声，却不小心踢到一个陶罐，身后的鬼群发出兴奋的嚎叫，眼看就要扑上来，掏了掏，那令牌扔出去，砸倒了前方的鬼，前方突然裂开一道幽蓝色的缝隙，阴风扑来。

群鬼尖叫着后退。

“有种再来啊，” 话落，殷漱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再睁眼时，眼前景象已全然不同。

殷漱墙根醒来，蓦然惊觉，已至异处，灵香浮鼻而来，这是什么味道？

抬头看时，殿宇宏阔，靠墙听时，魔鼓一声声似催命符，起身走去，门边略一迟疑，见殿外候着一群鬼，像这是他们鬼生里头一遭的大场面！

据她听闻，原来那些是来自迢焰城、黑沼国、冰骸谷、赤脊域等鬼域使者，那一个个缩着脖子，紧跟在王宫总管后头。

殷漱见使者里领头的一袭绯纱墨氅男子，倒不是头回进这里了。像他见识过怒都那些怪诞的塔城，也同她一样溜达过外面那光怪的街市似的，眼前这阵仗，吓不住他。

这一个说道：“虽说赤脊域这些年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但单凭唇舌之力赢得蓝伯的青睐，又是何等艰难。”

那一个说道：“前阵子黑风峡那次冲突，差点把两边关系彻底搞僵。”

又一个鬼道：“我听说他家那位“脊主”愁得在鬼窟里转了一宿的圈，才把那封金笺打造的塞到烁夜手里，千叮咛万嘱咐他。”

再一个说道： “兄弟，这块硬骨头，可就靠你啃了！”

烛火灼灼，生气喧阗，与四野鬼域迥殊。

她终是抬脚跟去。

那些使者进殿噗通噗通全跪在火芝地板上，连火芝地板的秘香都无法安抚他们脸上的焦躁，看样子谁也顾不上欣赏，个个似揣了焦躁不安来。

可深夜的窖殿，地下那几株火芝烧得正旺，他们身上那些厚皮袍子，像个蒸笼！

见他们汗水顺着脊骨下淌，皮肤像虫爬过似的，红得要命。

那绯纱男子咬着牙，躬着身，愣是一动不动。

比起底下这群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的使者们，高踞在骖螭座上的蓝阕，那可散发着一股子“生鬼勿近”的气场。

她侧耳细听，心中已有了计较，这独家新闻，不听白不听。

目今的怒都，如日中天。

四邻八方的鬼域谁不眼馋？邻近政权纷纷派出使者前来“联姻”。

说白了，就是想抱上蓝阕这条最粗的大腿，若能跟怒都战王攀上关系，那可不光是找个靠山或者盟友，那是实力和面子的象征！

殷漱见绯纱男子不动声色地掸平袖上的褶皱，双手奉上沉沉金笺，谨慎地回答着蓝伯那听不出喜怒的问话：“赤脊域使者烁夜，拜见蓝伯。赤脊域上下深慕蓝伯之威震寰宇，昌隆鬼洲。赤脊域的民众也敬仰着鹦鹉鬼洲的强大，他们希望能够像鹦鹉鬼洲一样在四洲崭露头角，无论是炼狱熔炉中的鬼兵锻造，迷渊宫中的符文诡术，还是祭悔大典的恢弘气象，都让我们向往不已。我域民众日夜翘首，渴盼能迎娶战王，望蓝伯恩准。”

蓝阕看过金笺，身体微微后倾，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鬼使。

那家伙跪在下头，眼神却不闪不避，没半点卑躬屈膝的怯懦。

其他使者或直搓手，或低声细语，或环顾左右而言他，只有烁夜，始终清晰直述着自己的来意，不说一句废话。

蓝阕玩熟了魔心鬼蜮，想必最擅长一眼看穿他鬼心中的心底那点隐秘的**和恐惧，可眼前这位的坦荡和清醒，倒让他有点无处着力了。

殷漱猜着那使臣真像表面这么稳？

只见蓝阕嘴角笑着，立刻下令：“开宴！奏乐！让远道而来的贵客们，都乐呵乐呵！”

霎时间，攀龙窖里的气氛就变了调。

骷髅乐师敲响了皮鼓，吹响了骨笛，丝丝缕缕，幽幽咽咽，勾魂夺魄。

那一群舞姬飘然出来，落落大方，腰肢扭得比野蛟还灵动。她们舞动间，空气中弥漫开惑人心神的异香。歌舞虽为娱乐之事，她们却也怡然乐在其中。

大殿里气氛一下子活了过来。

几个身姿妖娆侍姬们簇拥着使者们轻摇授玦扇送凉，使者们和臣子们推杯换盏，眼神在美酒和妖娆舞姿的刺激下开始醉醉不定，时不时发出几声咳笑。

靡音飘至，若洗国之遗调，声极浮艳，柔若无骨，闻之忘忧。

蓝阕举着盛满暗紫色魔酿的骨杯示意，沉浸在使者们的崇拜和艳羡中，享受着下方投射来的敬畏的甚至贪婪的目光，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的目光扫过大殿每一个角落，却在触及角落时微微一滞。

她连忙隐蔽，寻常男子身陷欢场，无非骨软筋酥，难道还有鬼的心能不被极致的欢愉享乐所动摇？

再次探头，见那赤脊域的使臣，居然还稳稳当当坐在那儿！脸上挂着标准的挑不出错的礼节性微笑，漫不经心的眼神清明非常，眼前这足以让群鬼陷入癫狂的盛宴，不过是场无聊的戏。

赤脊域派来的使者竟有这般定力？可见他们那位主子，也不是个省油的头头。

蓝阕两眼微眯想得入神，似一时忘了自己还高坐在大殿之上。

就在蓝阕眯眼沉思，整个大殿的魔气似随着他的思绪微微凝滞的当口。

大殿墙落里，殷漱略感无聊，她不过是迷了路，想抄个近道回去，哪成想一头撞进这要命的“鬼王会客现场”。

眼前这阵仗：那浑身散发着“我很不好惹”之气的蓝阕，还有底下跪了一溜奇状森森的使者，更有那妖里妖气的舞姬……殷漱只觉得晕眩。

尤其那个自称烁夜的赤脊域使者说的话，她可听得真切，什么“迎娶战王”？

这信息量也太大了！

听到这种政事，她若被发现会不会被使者灭口？

心中闪过一百种魔宫刑罚，什么丢进万魔窟啦，喂给地狱三头犬啦……越想越忧。

舞女笑语喧喧，撩鬼撩拨魄。

蓝阕吩咐总管后，兀自离去了。

殷漱离了墙壁，信步踱出门外，看着漫天霞烟里九头鸟环绕，霭霭里楼阁巍巍，喝彩一回。

猛听得前方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进耳来，殷漱一步步走上阶来。

只见“攀龙窖”三字高悬，金钩银划间隐透妖氛。

她终是抬脚进去看时，殿内辉煌，壁画沸墙间有一股细细的馥郁香，愈觉得骨酥筋擞。

入殿看时，穹顶高悬，却无星辰日月，只有红色桔梗花在巨大的兽骨屏风上跳跃。

地面光滑，映着上方飘忽的鬼火。

向壁上看时，有《樱华九十九图》，两边有一副对联：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灯火，尽归此处楼台。

屏间一端悬着始祖夜宴用的金错刀，另外一端绘着洛神赋里的惊鸿影。左案上设着秘魔书室中设的紫玉砚，右边玉案陈着鬼谷园的珊瑚树。对案一边摆着琉璃盏盛着葡萄新酿鬼君，案间散落竹林鬼贤的金耳杯，玳瑁匣收着卫大氏清谈时的玉麈尾，下面象牙簟铺着腊月酿酒用的冰砖。

掀开帘子，只见三五粉衣少女薄纱溜肩，身姿翩跹，足似新雪，嬉来嬉去，香风阵阵。

数中一女舞至殷漱跟前，彩色袖子飘动着，眼波横掠，似探似诱。

中间五色帘子后掩着一座花园，异卉奇花灼灼绽放，白玉毯迤逦着，前方一张长榻，长榻上摆着一把圭璋座，座上淡蓝灰的衣袍垂落着，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

正是蓝阕。

蓝阕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漫不经心盯着自己眼前的东西。

他指间放着几堆晶亮亮的象仪球，无论是象仪球上的细纹，还是微微晃动时的夜光，都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象仪球，发出清脆声音。

琉璃球间摆着一座“红鹤不飞塔”，竟是以万千象仪球垒就。

只见他指间闲闲转动，象仪球里淘沙万里，与他背后那绿雨纷纷映红的画屏，浑然一体。

殷漱忽然忆起，少时喜欢物件凑在一处，再不许人拆散，堆好的琉璃球总要焊死，恨不能教它永世不坏，常在吉祥殿常与兄长指尖蹴鞠。若见喜欢的住处漏雨，更愁闷得不思饮食，夜不能寐，非得兄长温言抚慰，好生哄劝她，方能宽怀。

那“红鹤不飞塔”由千百枚彩球堆成，每一枚细琢着繁复纹样，流转着斑斓色泽，只是，整座“红鹤不飞塔”摇摇欲坠，球隙隐约裂开，将轰然崩塌。

殷漱想着这是怎么让琉璃球配合他的？状似没用术法？

蓝阕饶有兴味端详，忽地唇边扬起顽笑，慢悠悠抬手，指在城池顶端轻轻一碰，抛出掌心最后一枚琉璃球。

“红鹤不飞塔”像河水一样流动起来…

舞女突然噤声，低眉垂首，不敢抬头，直往两侧门退去了。

蓝阕眉眼一展，笑意尽收，起身时，踏过满地碎琼，穿帘问道：“漱漱，既然寻来了，这般远远站着，莫非数日小别就与我生分了么？”

见蓝阕负手缓缓走来。

殷漱利落出来：“奇怪，方才在拳倾天下和我划清界限的，难道不是阿孽你么？”

蓝阕在她身前立定：“那时半日闲在场，不得不散淡散淡关系，我不愿你添把困扰。”

那散淡的姿态倒像是故意要人看穿似的，连敷衍着装陌生人都装不好。不过，他既已识破半日闲，想必对潜伏在众鬼中的游子吟、百里浪、连山奈也早有所觉。

殷漱一笑：“阿孽，久镇四洲，洞察一切，谋事无隙可乘。”

蓝阕看着她笑问：“漱漱，是深夜路过，来看我一面吗？”

“啊？”殷漱想不出缘由，淡淡低头，偏生这次却是无心误遇。

蓝阕见她的容色，猜出些分晓，淡淡侧身，走去了，背过身道：“不管你是不是来看我的，若有事，我乐意效劳，若无事，你肯来，已是最好，我欢喜。”

闻言，殷漱眉眼一怔，微微侧头时，倒未察觉地上两抹影子汇了。

两侧舞姬突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风却不住往她身上飘，方才还拨着弦乐师都突然呛了气。

蓝阕偏了偏头，那舞姬敛眼，碎步揖退，刻意放轻脚步。

蓝阕道：“漱漱，到这边坐。”

“嗯，”殷漱一面跟着，一面看着周遭，又望着蓝阕的背影，他的身形似有一瞬立滞。

蓝阕脚下不过稍滞，脚旁屏风的一角，染了一簇小小的琉璃球，正在转着，琉璃球晴蓝里略带些紫，是沉静的蓝雪花色。屏里的蓝雪，不过是糊弄着托角牙子，却不知雪妆子，不适意向，屏里的淘到墙外去，那密密匝匝的蓝色，与夜空两相望望，赠大地花花紫紫，平地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