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当日带人杀进燕定公府,并没有杀苏鹤安,留了他一条命,等待他上刑场,结束这一切。
今日,正是苏鹤安行刑日。
刑台上,曾经光鲜甚得民心的燕定公,已是人人唾弃的陷害忠良的奸臣。
陆玉沉默地在刑场边缘看着。一言未发。
午时至。
半截人体无力地瘫在高台上,蠕动了几下,在日光下渐无声息。
……
结束了。
自此,战国时延续下来的苏氏望族,彻底湮灭在大魏这一脉。
————
女帝自上次寒蛰节后似乎受了风寒,一连几日未曾上朝。
陆玉作为臣子不能不过问,是以今日进了宫。
女帝休憩,居于长秋宫。
长秋宫外,来的朝臣不止她一个人。
沈施宁见到是陆玉后,演都不演,草草拱手,连招呼都没打。
“沈宗正又想来参我一本?”
“殿下说笑了。”
“你今日来此作甚?”她方才让宫人进建章宫通报,这会建章宫外没旁人,随意询问沈施宁。
“陛下不适,臣子自是该来探望。”
原来和她目的一样。
二人沉默,各不理会。
良久后,长秋宫内出来一个年轻的常侍,“沈宗正,梁王殿下,今日陛下仍在休息,暂不见人。”
沈施宁道,“既如此,劳烦了。烦请常侍替沈某向陛下问安。”
“沈宗正放心。”
陆玉见此常侍面生,问道,“常侍姓甚名谁,何时入得宫,之前并未见过常侍。”
年轻常侍躬身一拜,“奴才姓张。楼兰使节访魏时节前后人得宫。”
陆玉想起来,当时那会正是宫人新旧交接之时。
她问,“刘常侍和樊长御在里头侍驾吗?”
刘常侍和樊长御都是女帝的贴身宫人,跟了女帝身许多年,陆玉最熟悉的便是他们二人。
张常侍道,“刘常侍前些日子已经返乡归老了,樊长御正贴身服侍陛下,特令奴才前来回话。”
陆玉颔首,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正说着,西侧宫处有人往这赶来,端着圣上所用的药盏,面色沉重。看服饰形制不是朝中公卿,是挑选入宫侍奉天子的男君。此人面目俊逸,气质沉稳,玉润君子模样,像……一位故人。
那人离着陆玉沈施宁二人不远,见到二人后只知二人是朝臣,微微作揖后,进了长秋宫内。
陆玉沈施宁二人看清此人模样后,皆一震。
二人无声对望一眼。
沈施宁不敢相信,眼光紧跟着那人进入长秋宫,直到看不见那人形影。
陆玉试着问张常侍,“那位使君是?”
“那位男君,陛下赐名,名唤阿颀。”
“颀是哪个颀字?”
张常侍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取了诗经中的一个字。”
陆玉吸了一口气。
苏云淮,云淮为字,名为颀。
陆玉望向长秋宫宫门。心中一时杂乱难解。苏云淮已经死了,那人虽分外神似苏云淮,可年纪完全对不上,比之苏云淮更年轻。
张常侍继续道,“这位使君最近很是受宠,陛下经常点明阿颀前来服侍。”
“他何时入得宫?”
“这……奴才不清楚。只知是最近开始频繁出入陛下宫殿。”
陆玉沈施宁心有疑虑,但断不能言。
朝中人亦是。哪怕人人都有疑虑,但人人都不能说出来。
陆玉继续道,“陛下风寒这几日,侍疾的臣子是哪位?”
“黄门侍郎,张望。”
陆玉困惑。
按理说侍疾之人通常都是陛下亲近之臣,这个张望陆玉有印象,之前袚禊和蛮夷邸时见过他女儿张付淳。
这个张望,很得圣心吗?
离开长秋宫后,陆玉只觉怪异,但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沈施宁也面色不佳,浑是思虑与疑惑,他看了陆玉一眼没有说什么,两人登上各自的马车。
回到王府后,陆启见陆玉回来得这般快,“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陛下不见人。”
陆启颔首,道,“方才京兆尹来了一趟王府。说是前几日大雨官署的几处旧牢狱塌方了,死了几个牢犯,河流上涨,冲到了咱家在边郊的一块地,让咱们给他些时间,他会马上清理掉。”
“没关系,他随意便是。”
陆玉正要回房换下官服,司阍来报,“家主,官署那边来了人,请家主过去一趟。”
陆启一怔,“他上午不是刚过来吗,为何又要请你过去一趟?”
“没事,这次总不是咱家出事了,都好好在家呢。那我先过去,中午不必等我吃饭了。”
“好。”
陆玉登上王府马车前往官署。
一进官署,便有官卫肃色前来迎接,带着陆玉往玄室去。“梁王殿下,请随我来。”
陆玉感受到不对,问道,“怎么了。”
官卫道,“事关紧急,京兆尹已在玄室等候,请。”
玄室内。
隽武缓缓盖上遮住尸身的黑布。
“是他吗?”
陆玉握紧了手指,“是他。”
躺在棺板上的,正是今日她入宫所询的刘常侍。
“我入宫没几次,很少能看清陛下身边人,这次见此人有几分眼熟但不确定,便请了梁王前来。”隽武眉心深皱,“宫中有怪异。”
隽武说的没有错。
按今日张常侍所说,刘常侍已安稳返乡养老,又怎会溺死在护城河中,顺着上游漂流至此?
护城河上游连接的只有大魏宫阙。
陆玉上午心中的那点怪异终于化作不安。
“现在该如何?”隽武询她意见。
陆玉凝眉思索片刻,“不要声张,当做没有此事。”
“我再入宫打探一番。”
“必要时……借我兵一用。”
“保持联系。”
隽武点头。
陆玉从官署出来,再奔大魏宫廷。
步至长秋宫门前,陆玉再次求见女帝。
很快,那位张常侍再次从长秋宫门中出来。
“梁王殿下。”
陆玉恭谦道,“打扰常侍,方才忘了。我离开长安前,陛下曾答允我若是能平安归来,便将骏马白玉佩还与我手。那块白玉佩是我家传之物,甚是重要。想问问陛下何时可以归还于我?”
张常侍眼珠微转,应下陆玉,“殿下稍等。”他转身,进了长秋宫,不多时,他推门出来,“梁王殿下,方才奴才问了陛下,陛下说待她风寒好全后,会召殿下前来取玉。”
陆玉拱手,“多谢常侍。那我便不打扰了,若是陛下需要我侍疾,可随时传召我。”
她转身。
登时变了脸色——骏马白玉佩是她编的。
陆玉指尖攥到泛白,丝丝缕缕的寒麻遍布她的后脊背。
宫中原本遍布的守卫一霎在她眼中变得陌生。
她难以确定,这些人是否还听从王令。
陆玉胸腔心脏剧烈跳动。
天子,或许……
被软禁了。
出宫后,车夫问陆玉,“家主,回王府吗?”
陆玉在车中沉思片刻,脱了显眼的官服,“你回王府,我晚些再回。”
她跳下马车。
陆玉深夜而回,陆启两口子已经睡下,陆萧未睡,见她回来后,吩咐庖厨做了些吃的。
陆玉坐在食案前,吃的有些走神。
“善舟这几日怎么样?”她这几日也没顾上她,长嫂去世这件事,不知道陆萧怎么跟善舟说的。
陆萧面有哀戚无奈,“那日告诉她了。”
“她知道后,没有哭闹,在金金的灵堂里静坐了一晚上。”
陆玉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她长大了。”
二人静默不语,良久,陆玉道,“师傅还在吗?”
“在,不过她经常出门游玩,回来时辰不定。说在这里再待几日,便要带冷绾离开了。”
陆玉定了定神。眼色沉敛。
“师傅现在不能走。”
“长兄,你也得帮我。”
……
已是未旦时分。
兄妹二人从正厅出来,各自面目沉重。
而陆玉将要回房,却见守夜侍从匆匆而来。
“家主,有人求见。”
陆玉皱眉,这个时间求见?
“何人?”
“沈宗正。”
片刻后。
王府谒舍。
“这个时候找我,想来不是来叙旧的吧。”
陆玉差人奉茶给沈施宁,沈施宁深吸一口气,“隽武找的是你吧。”
陆玉眯眼,谨慎道,“如何?”
“你不必防我,刘常侍的尸体是我明里暗里给隽武递的消息。隽京兆尹为人刚正,我在朝中还未至扎下脚跟的地步,这种事情不能随意说于他人听,只能暗中观察何人可信。”
“隽武为人中立,民间也多有赞名。故而选择了他,没想到,他选择了你。”
“你何时察觉有问题的?”
“其实在你离开长安前,我便感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这次风寒后,我一面也未曾见到陛下,旁敲侧击问了朝中其他人,他们也未曾见,直到今日你亦在宫外求见未果,更加坐实我心中疑虑。”
“君有疾无论如何总会有臣子在奉,但这次,却是一个黄门侍郎紧随陛下身边,不觉得奇怪吗,此人此前虽有耳闻,但并非陛下心腹。”
陆玉静言。
沈施宁说的没错。
“我不信你一点也没察觉。”
陆玉眨了下眼,承认自己已有所虑,“嗯。”
沈施宁道,“我今夜前来,是想和你谈合作。”
“你我都是陛下亲自拔擢上来的人,此时内讧没有意义。”
“若当真……”他顿了顿,“若当真改朝换代的话,你我也定然会被清洗。”
“我在朝中职权不如你,若你有需要我之处,我定会鼎力相助。”
他知晓陆玉不会轻易应下,从怀里拿出一个漆盒打开,“这是我的宗正印信。你若是担心我反咬你,可将印信暂时留于你处。”
陆玉看了一眼盒中银光暗现的龟纽银印。是本朝宗正银印无误。
对于大魏官员来说,印信是证明身份极其重要的凭证,若是丢失将是斩首大罪。若外派公办,纽印必然随身,不可或缺。
他诚心至此。陆玉没再说什么。
她抬手,盖上了那个盒子。
沈施宁有些急,“到底如何才肯相信?”
“我信你。”陆玉淡然道,沈施宁倒是有些意外了,她继续道,“等我明日进宫再探。”
谒舍里一灯如豆。
她望向漆黑无光的夜幕,“或许,很快……”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诗经卫风·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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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 1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