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同学 第1章 惊鸿

我叫周予安。

予人安宁，内心安然——名字是好寓意，可惜，我本人似乎总与“安宁”隔着一段距离。

尤其是在遇到梁熠之后，我那颗向来循规蹈矩、偏安一隅的心，就像被投入石子的静湖，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平静。

那是一个寻常的，被盛夏溽热包裹的下午。

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搅得人心浮气躁。

图书馆成了校园里最后的避难所，冷气开得足，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以及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属于年轻生命的喧嚣。

我习惯性地走向二楼靠窗的那个僻静角落。

这里光线好，视野开阔，能望见楼下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冠，更重要的是，人少。

对于我这种喜欢安静，甚至有些过分沉浸于自我世界的人来说，这里是完美的据点。

摊开厚重的专业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艰涩的理论上。

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试图盖过窗外恼人的蝉鸣，也试图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无所依凭的焦灼。

大学生活过去了一年多，日子像按下了重复键，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简单到近乎苍白。不是没有尝试过融入更热闹的圈子，只是每每置身于人群的喧闹中，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反而愈发清晰，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我隔绝在外。

久而久之，我便安于这种独来独往的状态，用阅读和沉默构筑自己的堡垒。

直到——他的出现。

我甚至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那个位置的。

或许是我对着一个名词解释走神太久，再抬眼时，那片原本空着的座位，就已经被他占据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以一种倾斜的角度穿透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泼洒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被阳光浸染，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栗色。

他的侧脸线条利落干净，鼻梁高挺，下颌线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隽。

而最让我移不开眼的，是他的睫毛。

阳光仿佛格外偏爱它们，将那两排长长的睫毛染成了近乎透明的淡金色，随着他阅读时眼睑的轻微眨动，像蝴蝶颤动的翅翼，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真好看。

我心里模糊地想。

像某种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带着不染尘埃的干净气质。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拉长了，黏稠得如同窗外蜜糖般的阳光。

我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视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固定在他的睫毛上，以及他专注阅读时微微抿起的、形状好看的嘴唇上。

我忘了自己看了多久。五秒？十秒？或许更长。

长到足以让一个专注的人，察觉到这过于持久的凝视。

他似有所感。

毫无预兆地，他抬起了头。

我的目光来不及撤回，就那样直直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瞳仁是纯粹的黑色，像浸在水银里的两丸黑曜石。

因为逆着光，更显得深邃。而此刻，这双深邃的眼睛里，正清晰地映出我有些呆愣、带着偷窥被抓包后的惊慌失措的脸。

心脏，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重重地、“咯噔”跳了一下。

那声音清晰得几乎震耳欲聋，响彻在我的耳膜深处，甚至让我怀疑周遭的人是否也能听见。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有声音。

不是文学作品里惯常描写的“小鹿乱撞”，那太纷杂，太雀跃。

而这一声“咯噔”，更像是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沉闷，有力，带着一种颠覆性的、宣告某种坚固东西碎裂的决绝，瞬间打破了我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看着我，眼中最初的疑惑，在捕捉到我的慌乱后，迅速转化成了一丝清晰的笑意。

那笑意先从眼底漫上来，像春风吹皱一池湖水，然后慢慢漾开，抵达唇角，最终勾勒出一个无比清晰、无比耀眼的笑容。

干净，温暖，像此刻落在他发梢的阳光。

我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

血液仿佛都在倒流，冲得我头晕目眩。我几乎是仓皇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面前的书页上，那些原本就艰涩的文字，此刻更是扭曲成了一团无法辨识的符号。

完了。被当成奇怪的人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哀嚎。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花痴？或者更糟，是个行为诡异、盯着陌生人看的变态？

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一样，一下下敲打着我的理智。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难熬。书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全部的感官意识，都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

我能听到他极轻微的翻书声，纸张摩擦的窸窣响动，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神经。

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干净的洗衣粉的清香，混合着被阳光晒过的温暖味道，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

我像个卑劣的窃贼，又像个虔诚的朝圣者，贪婪地捕捉着一切与他相关的细微动静，却又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喂，回神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我吓得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回过头，是林薇那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

她不知何时溜到了我身后，顺着我刚才呆望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

“哇哦，予安，眼光不错嘛！哪个院的？快从实招来！”

我的脸瞬间烧得更厉害，手忙脚乱地去捂她的嘴。

“你小点声！”

我几乎是气音哀求。

林薇掰开我的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用口型无声地说：“——挺帅的。”

有她在旁边插科打诨，我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些，但心底的波澜却因此更加荡漾。

有个人分享这个秘密，让这份心动忽然变得真实而具体起来。

时间在煎熬与某种隐秘的甜蜜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中缓慢流逝。

闭馆的预备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一隅的寂静。

我如同得到特赦的囚徒，几乎是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书本、笔记、笔袋，胡乱地塞进帆布包里，动作快得近乎狼狈。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以及那个扰乱了我一池静水的人。

拉上拉链，背上包，我低着头，打算像个隐形人一样从旁边快速溜走。

“同学。”

一个清朗的，带着些许不确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在叫我？

周围还有其他准备离开的人，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声音的目标是我。

我僵硬地，一点点转过身。

他站在桌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手里拿着几本书，正看着我。

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个……”他摸了摸鼻子，这个略带点孩子气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真实可亲，“可以加个微信吗？”

可以加个微信吗？

可以加个微信吗？！

大脑仿佛宕机了三秒钟。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像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淹没。

在那一片空白之后，是更加汹涌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他主动要我的微信？

为什么？

是因为我刚才盯着他看太奇怪，他想后续教育我？

还是……

无数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扭到脖子。

“好……好的。”

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似乎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调出了微信二维码的界面，递到我面前。

我连忙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扫码的时候，好几次都对不准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

好不容易“嘀”一声扫成功，添加好友的请求发送出去，我感觉自己像是跑完了一场八百米体能测试，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看着手机屏幕，很快点了通过。

然后抬起眼，笑容灿烂：“好了。

我叫梁熠。

熠熠生辉的熠。”

梁熠。

光亮的，闪耀的。

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像一束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我单调乏味的世界里。

“我……我叫周予安。”

我小声地回答，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予安。”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和，像在品味这两个字的韵味

“很好听的名字。”

我的脸颊更烫了。

我们随着人流一起走下楼梯，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夏夜温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吹散了些许图书馆内的冷气，也吹不散我脸上的热度。

“回宿舍吗？”他很自然地问我。

“嗯。”

“你住哪边？”

“我住梅园。”

“我住松园，那我们不同路。”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脸上依旧带着笑，“那……微信聊？”

“好。”我除了点头说好，似乎丧失了其他语言功能。

“路上小心。”他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融入了走向松园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挺拔，步履从容，即使在熙攘的人群里，也显得格外突出。

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与灯光的交界处，才恍恍惚惚地迈开脚步，朝着梅园的方向走去。

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点开微信，看着那个新出现的，头像是一个简单日落风景的对话框。

备注：梁熠。

指尖停留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胀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忐忑与期待的甜意。

盛夏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而梁熠，就是那场闯入我生命里的，最猛烈、最绚烂、也最让我无处可逃的——盛夏倾盆。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只是在那个傍晚，在回宿舍的那条小路上，蝉鸣依旧聒噪，晚风依旧温热，而我低头看着那个崭新的微信对话框，第一次觉得，这个夏天，或许会变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