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得猝不及防,晨雾尚未散尽,西天已泼开一片暗金与赭红的霞光,将后山的树影拉得歪歪扭扭,像浸在血里的墨痕。沐端攥着几根从崖壁上拽下的老藤,指尖被藤蔓的倒刺划出道道细痕,渗着血丝也浑然不觉——江倾还在洼地里等着,那淬毒的木刺若耽搁太久,毒性怕是要侵入经脉。
他寻了块平坦的石头,将藤蔓在膝头反复搓捻,力道匀得像平日里练剑时运气。老藤的纤维被扯得绽开,带着草木的腥气,混着他掌心的汗,在暮色里泛出暗沉的光。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条粗韧的藤蔓绳便编好了,他抬手试了试承重,确认稳妥后,提着绳子快步折返洼地边缘。
“怀风,抓好。”
沐端的声音穿过暮色,带着几分刻意放柔的冷意。他将藤蔓的一端牢牢系在旁边的老树根上,另一端垂进黑沉沉的洼地。
“我拉你上来,慢些动,别扯到伤口。”
洼地底部的江倾早已扶着石壁坐直了身子,小腿的疼痛让他额角的冷汗一层叠着一层,沾湿的发贴在颊边,脸色白得像宣纸。听见沐端的声音,他勉强扯出个笑,伸手攥住藤蔓——指尖刚碰到粗糙的藤皮,就疼得蜷了蜷,却还是咬牙攥紧:
“知道了,你可别松手,摔下去我就赖上你了。”
沐端没接他的话,只是俯身握住藤蔓的另一端,手臂缓缓发力。江倾借着拉力,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受伤的小腿尽量悬空,每动一下,木刺残留的创口就像被针尖反复扎着,疼得他眼前发黑,嘴里却死死咬着牙,没哼出一声——他怕自己一喊,沐端会分神。
暮色渐浓,风里添了几分寒意,吹得洼地边缘的草叶“沙沙”作响。沐端的额角又沁出了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手臂绷得笔直,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却始终保持着匀速用力,直到江倾的上半身露出洼地边缘,他才俯身伸手,一把攥住江倾的胳膊,将人稳稳拉了上来。
“嘶——”
江倾刚站稳,小腿的剧痛就让他踉跄了一下,若非沐端扶着他的腰,怕是又要栽倒。
“别硬撑。”
沐端半扶半架着他,手臂穿过他的腋下,稳稳托住他的重量。
“附近找个地方先落脚。”
两人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在洼地旁的树丛里摸索。江倾的腿不能沾地,全靠沐端架着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裤脚的血迹在暮色里拖出细碎的红痕。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沐端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前方一处被藤蔓遮掩的凹洞上——那洞不大,仅容两人栖身,洞口爬满了常春藤,正好能遮住身形,倒是个隐蔽的去处。
“就这里。”
沐端扶着江倾往洞里挪,洞内干燥,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乎乎的,能隔绝些地面的寒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江倾安置在洞内侧的石壁旁,让他靠着墙坐好。
“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捡些柴火和野果。”
江倾点点头,看着沐端转身走出山洞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乎乎的。方才在洼地里,他以为自己要被困到天黑,甚至做好了毒发的准备,可沐端的身影出现时,那股冷硬的气息竟让他莫名安了心——这冰疙瘩,虽话少,却总在最要紧的时候靠得住。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山风卷着松涛声掠过洞口,藤蔓被吹得轻轻晃动。江倾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腿,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发黑的痕迹顺着布条边缘往外渗,毒性似乎还在蔓延,连带着整条腿都开始发麻。他伸手想去碰,却被一阵剧痛逼得缩回手,只能靠在石壁上,望着洞口的方向,心里盘算着沈耀的安危——景瑜那性子,怕是早已撞进言子宁的圈套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沐端提着一捆干柴,手里还捧着几颗野山楂走了进来。他的衣摆沾了不少草叶,发梢也挂着细碎的枯枝,却依旧身姿挺拔,进门时顺手将洞口的藤蔓拢了拢,遮住更多光线。
“捡了些山楂,能生津,填填肚子。”
沐端将野果放在江倾面前的落叶上,又把干柴堆在洞口内侧,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后小心地引着了柴火。
火光“噼啪”一声燃起来,跳跃的火苗将洞内的阴影驱散,映得两人的脸都泛着暖红。江倾拿起一颗山楂,咬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看着沐端蹲在火边,正用树枝拨弄着柴火,侧脸的轮廓在火光里柔和了不少,连平日里冷硬的下颌线,都添了几分暖意。
“沐端。”
江倾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
“我的腿……怕是得把毒弄出来才行。”
沐端拨弄柴火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的小腿——发黑的布条已经紧紧贴在皮肤上,毒性蔓延的范围比之前更广了。他皱了皱眉,语气沉了沉:
“木刺上的毒虽不致命,但拖得久了,这条腿怕是要废。”
江倾心里一紧,脸上却强装镇定:
“我知道,可这荒郊野岭的,连药都没有,怎么弄?总不能……”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他想起以前听阿娘说过,遇毒若无解药,可以口吸毒,只是需得吸的人内力深厚,能将毒素逼出体外,否则自身也会中毒。
沐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站起身,走到江倾面前蹲下,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我帮你吸出来。”
“什么?”
江倾猛地抬头,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腿,却被沐端伸手按住了脚踝——沐端的手很凉,按在他发烫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沐端!等一下……”
江倾的声音都带了点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你……你要吸出来吗?不用这样,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沐端抬眼看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火光映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像落了两簇小火苗,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冷意:
“没有别的办法。”
沐端的动作没停手指已经开始解江倾腿上的布条。
“再拖下去,毒性入经脉就晚了。”
“不行!”
江倾连忙伸手去拦,指尖碰到沐端的手腕,却被他轻轻避开。
“太冒险了,你会中毒的!”
“我内力能逼毒。”
沐端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已经解开了布条,发黑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周围的皮肤肿得老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江倾看着那伤口,又看了看沐端冷然的脸,心里又急又乱。他知道沐端说的是实话,可让他看着沐端为自己吸毒,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从小到大,除了爹娘和阿姐,他还没和谁这般亲近过,更别说这般私密的举动。
“真的不用……”
他刚张嘴,话还没说完,就见沐端微微俯身,长发垂落下来,扫过他的小腿,带着发丝的轻痒。他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疼了江倾似的,低头便要往伤口上凑。
“沐端!”
江倾的心跳瞬间乱了,伸手按住他的肩,声音都带了点颤。
“你好歹跟我商量一下……”
沐端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抗拒。火光里,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冷白的皮肤被映得带了点血色,竟奇异地少了几分疏离。
“商量什么?”
他问,语气依旧平铺直叙。
“救你,需要商量?”
江倾被他问得一噎,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啊,救他的命,哪里需要商量?可心里那点莫名的别扭,却像藤蔓似的缠上来,让他脸颊更烫了。
不等他再开口,沐端已经重新低下头,嘴唇轻轻覆上那发黑的伤口。江倾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连呼吸都忘了——沐端的嘴唇很凉,带着柴火的暖意,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激起一阵电流似的麻意,顺着小腿往上窜,直窜得他头皮发麻。
“唔……”
毒性被吮吸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疼从伤口传来,江倾忍不住闷哼一声,两手撑在身后的落叶上,指节攥得发白。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眉头紧紧皱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嘴唇被死死咬着,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他怕自己一喊,会打乱沐端的动作。
沐端的动作很轻,却极有章法。他一口一口地吮吸着伤口,每吸一下,便侧过头将毒血吐在旁边的落叶上,黑红色的血珠落在枯黄的叶子上,像绽开的霉斑。他的额角渐渐沁出冷汗,显然逼毒也耗费了不少内力,可他的动作始终没停,直到吸出来的血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红色,他才停下,直起身时,脸色比江倾还要苍白几分。
江倾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酸得发涩。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沐端已经撕下自己青色劲装的下摆——那布料质地精良,是青云门弟子服里最好的料子,被他毫不心疼地撕成一条宽布,蘸了点方才拾柴火时顺手盛的山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江倾的伤口。
“忍着点。”
沐端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应该是逼毒时耗了元气。他用布条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力道刚好,既能止血,又不会勒得太紧。
江倾看着他忙前忙后,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他别过脸,假装去看洞口的火光,嘴里却没话找话地打着趣:
“沐端,你这手艺,倒像个医馆的老大夫,比景瑜细心多了。”
沐端收拾着旁边的布条,闻言抬眼看了他一下,眼底的冷意淡了些,竟难得地接了话:
“以前在山上,师兄弟练剑受伤,都是我处理。”
“哦?”
江倾来了兴致,转头看向他。
“你还会医术?我以为你就只会练剑和背门规呢。”
“略懂些皮毛。”
沐端的语气依旧平淡,却没再像以前那样拒人千里。
“师父教过一些急救之法,怕我们下山历练时出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火光跳跃着,将洞内的气氛烘得暖融融的。江倾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血色,小腿的疼痛也轻了不少,只是心里那点别扭还没散。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
“沐端,你方才……怎么就直接下嘴了?都不再想想别的法子吗?”
沐端正往火里添柴,闻言动作顿了顿,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风吹过落叶:
“怕你死。”
就三个字,说得平铺直叙,却像一块小石子,在江倾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愣了愣,忽然笑了,笑得眉眼弯弯,眼尾的红还没褪去,像染了霞色:
“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呢,毕竟我总烦你。”
“没有。”
沐端的头埋在火光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
“你虽跳脱,却不坏。”
江倾的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扫过。他看着沐端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冰疙瘩也不是那么难捂热——至少,他会在自己受伤时,不顾一切地救他;会在自己嘴硬时,默默做好一切。
沉默了片刻,江倾收起玩笑的神色,语气沉了沉:
“说正事,言子宁那家伙,野心怕是不小,景瑜现在可能在他手里,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提到言子宁,沐端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身的气息又恢复了往日的凛冽:
“他的目标还不知道是什么,论剑大会时故意伤沈耀,是想试探我们的底;今日引我们来后山,是想一网打尽。沈耀心思细,应该能察觉到不对劲,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我们现在这模样,怎么去救他?”
江倾指了指自己的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
“我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今夜先养伤。”
沐端看着他的腿,语气坚定。
“明日天一亮,我出去探探路,看看这后山的地形,顺便找找有没有言子宁的人。等你的腿能勉强走动,我们再想办法下山,去找师父禀报。”
江倾点点头,他知道沐端说得对——现在冲动行事,只会白白送命。他靠在石壁上,火光映得他眼皮发沉,连日来的奔波和受伤的疲惫,在此刻尽数涌了上来。
“沐端…”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有你在,我心里踏实多了。”
沐端没说话,只是往火里添了几根干柴,让火苗燃得更旺些,驱散了洞内的寒意。
江倾的头渐渐歪了歪,靠在了沐端的肩膀上。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带着淡淡的山楂味,混着柴火的暖意,在暮色里缓缓散开。沐端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江倾的睫毛很长,在火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嘴角还微微扬着,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他轻轻动了动肩膀,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江倾能靠得更稳些。洞外的风更紧了,吹得藤蔓“沙沙”作响,洞内却一片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均匀的呼吸声,在暮色里交织成一片安稳的静谧。
沐端望着跳动的火光,眼底的冷意渐渐消融,只剩下一片不易察觉的柔和。他知道,明日等待他们的,定是一场硬仗,可此刻,看着身边熟睡的人,他忽然觉得,无论多难,都得护着他——护着这个跳脱却真诚的江倾,护着青云门本该有的清明。
懂事了,知道多写了[让我康康]对了!你们喜欢he还是be?(虽然我自己已经有想法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