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绛快速奔向东侧吊桥,那被她一箭射死的人依旧倒伏在原地,早已断气。她赶到近前,用脚背将其翻过身,一瞧面庞,果真是那假装太乙宫门人的男子,一双黑洞无神的双眼已然散了光,死不瞑目,生前惊惧的神情还定格在面庞上。
卫绛心中有些不大舒服,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但这不舒服一闪而过,她丝毫未觉得有甚么不应该。她曾随着狼生活过一年,后又长期在大漠之上打猎,见惯生死,也早就习惯了杀戮,只是她的猎物从兽变作了人罢了。
卫绛转而去寻那包裹着剑匣的毡布包,可那毡布包却不见踪影了。她疑惑,方才分明瞧见这人摔倒时,毡布包落在他跟前。
她旋即发现了吊桥旁有水渍,有手印也有脚印,显然是那个躲到下方卤泊里的同伙爬了上来,取走了毡布包。
她猛然起身,环顾四周,哪还能看到人影?除了南面一群提着行灯的盐工急匆匆往她这里来了,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哎!”卫绛懊恼地狠狠一跺脚,震得吊桥上下剧烈摇晃。
父亲的剑匣被窃走了,剑、玉也就罢了,那卷诀别书,乃是父亲生前在狱中手书,若是被人拿来做文章,该如何是好?
何况那可是她们回长安城的信物啊,她该如何向阿母交代?早知如此,她就该唤天山过来,分两头堵截才是。
她还是作战经验太浅,又太急躁了。事已至此,懊悔也无用处,只能想办法尽量补救,尽快寻到丢失的剑匣。
她先将那黑衣女子留下的银箭扎进后腰腰带中,仔细瞧了瞧这个男子的面容。此人长相有点怪,尤其是额头鼓起一块,像是长了个犄角,被他用头巾裹了好几层盖住,可面容仍然因此形变,加之死前神情惊惧,瞧着就更扭曲可怖了。
心里的不适感再次被唤起放大,她抬手掐了掐鼻翼,将这不适感强压下去,又去摸了摸这个死去男人的衣袋袖囊,从他腰间摸出一个布囊,内里存着一块半边缺口的木牌。其上写着【射声箭师刘彧】。
这人居然是射声校尉里的箭师?这可是北军中最熟悉弩箭的军官了,颇有地位。但这牌子也不能说一定就是他的,也许是这贼人盗取的也说不定。
除了这块牌子,这人身上再无其他物什。卫绛将这块牌子收进自己的革袋,沿着吊桥往回走。她迎着那群赶来的盐工,步伐不急不忙。
“你是甚么人?!”盐工见她身上负弓带刀,长得又高大强健,半边身子被殷红的血液浸染,颇为忌惮。本还以为是甚么凶神恶煞的歹徒,靠近打灯一瞧,发现竟然是个面白俊俏的胡人女子,身上衣着半汉半胡,不伦不类,登时纷纷愣住。
“我并无恶意,只是追歹人至此,不想与你们为难。你们让开。”卫绛淡淡道。
这群盐工并不肯让,为首一人道:“你在这行凶,怎能让你就此脱身,不然,按律我等也得连坐。”
卫绛拔刀,高声断喝:“让开!”
她这一声犹如虎啸龙吟,众盐工被她身上杀气所慑,加之手中暂时没有趁手武器可以对付,谁也不敢第一个动手,终于开始后退。卫绛逼得他们从吊桥退回到楼台边沿,望了望已然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又打量眼前这一群衣衫褴褛,面现惧色的盐工,她轻叹一声,收了刀道:
“你们报官罢,我不走,就在这里等官差来。人是我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
言罢,推门进入吊脚楼一层,在仍然昏迷的慕沙身边席地跽坐,卸下弓刀放在手边,闭目养神。她今日自午后颗粒未进,连夜奔袭六十里,又连番作战,当下实在疲惫至极,没甚么力气再斗了。
她没急着给慕沙喂那黑衣女子给的药,她并不信那黑衣女子,怕那药有问题。慕沙当下无生命危险,暂不急着救治。
盐工们小心围在屋外,望着内里端坐的卫绛,皆又忌又敬,一时不敢打搅。
……
两个时辰后,辰中时分,一早就接到报官的杜县县尉周长懋率麾下游徼六人,乡里亭卒八人,匆匆赶赴卤泊。
彼时卤泊四周已然挤满了盐工与看热闹的附近乡民,周长懋不耐烦地让亭卒辟处道路,一路进入卤泊内部。卤泊的匠头早就候在此处,见他来了,立刻带着他去看杀人现场。他们先去了吊桥上,见到了那被卫绛一箭射死的尸首。
“嘶……好射术。”周长懋盯着眼前尸首的面庞嘀咕道,随即询问身旁的匠头,“此人是谁,头生犄角,长得颇为怪异,你可识得?”
“他名叫刘彧,是淮东的盐商,大约一年前,县丞安排他来我们这里采盐,大约三月一次往返,每次来就住在卤泊中央的吊脚楼内。”匠头回道。
“他就一个人来?”
“非也,他一行共三人,还有一位王姓盐商,当下不知所踪。他们还带了一位扈从,死在了吊脚楼一层,也是被那胡女所杀。”匠头道。
“怪了,我怎未听说县丞安排了淮东盐商来采盐,这跨区贩盐,不合规矩呀。就算有特许,淮东本就产海盐,何苦从关中长途贩回去,这还能有几分干利。”周长懋捏着短硬的胡茬,百思不得其解。
匠头干笑了一下,揖手道:“盐卤皆为盐官调配贩运,小人哪里能知晓上头的想法,只管遵命办事。“
周长懋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道:“走,去吊脚楼内看看去。”
他大阔步走到吊脚楼门口,一步跨入,就吃了一惊。眼前一位高大健壮的胡人女子正跽坐于席,面貌俏丽,虽是一身不伦不类的粗布下等打扮,却丝毫遮掩不了她的光华。
周长懋一进来,女子就睁开眼来。她双目开阖间有寒芒,碧绿的瞳眸冷冷盯住了周长懋,让周长懋后枕莫名一麻。
周长懋的眸光忙从她身上转开,看向一旁头部中箭而亡的扈从,这扈从五大三粗,但死状着实惨烈,让周长懋心中一寒。
他命手底下人将扈从尸首搬运出去,随即定了定神,转而向卫绛问道:
“你…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卓孺狼,西域楼兰人。”卫绛言简意赅地答道。
“楼兰人?你为何会在此?为何杀人?”周长懋蹙眉问道。
“我随母亲、阿姊入汉,是为寻医访药。历经艰辛才抵达长安三辅,上太乙宫拜谒时,遭遇歹徒袭击,我阿姊被掳走,马匹行李亦被抢走。阿母受弩箭所伤,我在山下村落安顿好阿母后,便一路追索歹徒至此,杀死两人,两人逃遁。我为不连累此地盐工,坐等至当下,才等到您来。”卫绛应道。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言简意赅,末了还抱怨周长懋来迟了,倒是让周长懋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等会儿,这不对,你说两人逃遁了?你杀死之人乃是淮东盐商,一行只有三人,哪来的第四个人?”周长懋立刻抓住了卫绛话里的矛盾之处。
“还有一个黑衣女子,不知样貌,与我缠斗,使我追击不及,才导致一人逃遁。后来那黑衣女子也不见踪迹了。”卫绛解释道。
周长懋糊涂了:“黑衣女子?还有个黑衣女子?”她看向身边的匠头,匠头连忙摆手,道:
“没有女子,哪来的女子,就是三个人。”
“这就是那黑衣女子所使弩箭,银制螺纹,很有特点。”卫绛早将弩箭摆在身前,当下指认道。
匠头道:“单是一支弩箭,怎能证明那黑衣女子存在?莫不是你拿出来糊弄人的。”
卫绛未曾开口辩解,她知晓辩解也无用。周长懋思索了片刻道:“你既是楼兰人,且将你的符传、过所与我勘验。”
卫绛早从驮包中将符传过所取出,存在袖中。当下递给周长懋,周长懋一瞧,登时蹙眉道:
“这是一年半之前的敦煌过所,你怎会到关中的?这一路上未曾过关入城?”
“未曾,我三人行于乡野,避开城池不入。”卫绛老实承认。
“你是怎么过萧关、大散关的?”周长懋奇道。
“绕过去。”卫绛惜字如金。
周长懋眉毛一挑,绕过去可谈何容易,这女子不简单。他道:“那可是犯法了,你三人是外籍流民,擅入我大汉腹地,按律当钳颈送去边郡垦荒,终身不得再入关。且你还犯了杀人罪,该当弃市。你且与我回县衙去罢。”
县尉此言一出,卫绛还未有甚么反应,外间倒是吵嚷开来,原是一大群盐工正围在外面看热闹。
有个盐工道:“这女子倒也无辜,她确实为救人,她身边那晕厥女子,我等不曾见过,实不知是何时到这儿的。应当确实是那淮东盐商挟来,瞧她昏迷至今不曾动弹一下,怕不是命悬一线,真是可怜。”
另有一人附和道:“就是啊,这胡女未曾伤及我等,只是寻劫匪复仇,按律……不当死罢。”
“去去去!你们懂甚么,莫要围在此处!”周长懋开始赶人。他出身贫寒,起于乡野,与这些本地盐工都很熟悉,甚至其中不少人和他是发小。他平日里没甚么官威,虽然做了官,却仍然与乡里亲厚,因此盐工们倒也不怎么怕他。
有一年长盐工嬉皮笑脸道:
“周长毛,红口白牙你可莫要乱断案,那是县令的权。”
“我怎的乱断案了?是你懂律法,还是我懂律法?你是县尉还是我是县尉啊?”周长懋真的恼了,气得满面通红,命手下的游徼轰人。
“诶,我是不懂律法,但有人懂啊。病已小兄弟,我说的可对?”盐工向身后问道。
众盐工让开身子,一位清俊青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年纪不过十五六,还未彻底长成,身量不太高,身形瘦削,粗麻短褐,打扮与盐工无异,就是比盐工要周正洁净许多。软须初生,五官端方,颇为俊逸。
他自人群中走出,笑盈盈向周长懋揖手,用还处在变声中的沉哑嗓音道:
“周县尉确然断错案了,且这位娘子所言不虚,我确实亲眼见到一个黑衣人与她对战。”
“哎呀……病已老弟,你怎的又到卤泊来了?你让我怎么和张掖廷交代?”周长懋见到他,顿时一阵头疼。
病已不答此话,反朗声道:“律法规定:匪无故入人室宅庐舍,其时格杀之,无罪。敢问县尉,半道遭劫杀后追击救人而杀匪,可在此律所述范围?”
“这……”周长懋被难住。
卫绛向这名叫病已的青年投去讶然目光。
病已又道:“替亲复仇,此乃孝之本,当减刑。杀人者自首投案,未曾伤害无辜者,也当减刑,累加后,顶多判完为城旦,黔面作舂,怎能是弃市之罪呢?”
周长懋尴尬一笑,道:“病已小兄弟,不论如何,此胡女已触犯汉律,我身为县尉,自当缉捕。”
“县尉但捕无妨,升堂时,我请替她辩护。”病已笑道。
“那人不是甚么淮东盐商,而是射声校尉中的箭师。这是我从他身上搜到的,可作为凭证。此人冒充盐商,在太乙宫中行不轨之事,被我与阿母撞破,因而起了灭口之心。我若杀的是盗匪,可还有罪?”卫绛突然开口,并取出那半枚木牌,放置在身前的席面上。
病已双眼一亮,忙上前一步,拿起那席面上的木牌查看,片刻后,他将木牌递给周长懋,道:“这军牌不似作假,持有者多半是叛军之人。刘彧此名,我似是在京兆府通缉令上见过,县尉当即刻核实。若当真是那淮东盐商,这楼兰娘子不仅未曾犯罪,反而是立了大功呢。”
周长懋闻言,揖手道:“多谢病已兄弟提醒。你既然亲眼目睹那黑衣人,算是证人,接下来可否随我去一趟县衙面见县令,代为陈情?”
“理当同去。”病已爽快答道。
周长懋又对卫绛道:“你还是得随我们走一趟县衙,厘清事实,待县令明断,方可得释。”
卫绛淡淡道:“要审便快审,我阿姊还需救治。”
周长懋被卫绛呛了一跟头,面现不悦,他招呼手下人缴了卫绛的马匹行李,将两具尸首装车,又很不讲究地将昏迷的慕沙和尸首放在一起。卫绛大为不满,抗议不走。还是病已问卤泊借了一辆辘轳车,由卫绛亲自推着,游徼、亭卒在旁持刀押解,一路往杜县县衙而去。
1、萧关、大散关:关中四关之二,萧关在北,大散关在西,基本从西北来的人都得过这两个关。还有东面的函谷关和南面的武关,关中四关扼守关中平原四方通道,形成“阻山河四塞”的防御体系。
2、县尉,县级官府的三名主官之一,主要管治安。另有县令、县丞。县令作为一县最高行政长官,总管全县政务;县丞是县令的副手,主管文书、仓储等行政事务。县尉地位品级地位最低,受县令管辖。
3、射声箭师,指的是射声校尉之中专管弓弩箭矢的技术类兵种。射声校尉为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设立的禁军八校尉之一,主要统领禁军中的弓箭手部队。该官职秩比为二千石,属官设有丞、司马等职。八校尉分别是: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胡骑校尉、射声校尉、虎贲校尉,基本属于北军体系,但不隶属于北军,直接受皇帝调遣。
刘病已是谁,不用我说了吧。[狗头]
周末愉快,咱们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