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茶水顺着粗布衣衫渗进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可沈卿之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知觉,只剩浑身血液直冲头顶的眩晕。
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顾锦容?
那个只存在于年少记忆里,如清风朗月般的人,那个她以为早已散落于时光洪流中的白月光,此刻竟活生生地坐在眼前。
他比记忆中愈发挺拔温润,青衫衬得身姿如竹,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儒雅,可那双眼眸,依旧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带着她从未忘记的温柔。
而她自己呢?
沈卿之下意识地抬手去捂脸,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锅底灰,还有凌乱黏腻的发丝。
身上这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磨得皮肤发疼,方才为了装粗鄙故意蹭上的泥渍还在裙摆上,此刻又泼了满身茶水,狼狈得如同街边乞讨的乞丐。
对比之下,更是难堪得无地自容。
她的脸瞬间烧得滚烫,比茶水烫伤的皮肤还要灼热。
年少时在他面前的乖巧模样、偷偷藏起的少女心事,此刻都被这副丑陋的装扮击得粉碎。
他会不会觉得,当年那个虽顽劣却还算干净的小丫头,如今竟变成了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
不行,不能让他看见!
沈卿之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猛地转身,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羞愧到极致的地方。
可慌乱之中,她忘了身后那张摆满茶具的八仙桌,肩头狠狠撞了上去。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茶壶茶杯摔落在青石板上,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大半都泼在了她的裙摆上,顺着衣料往下淌,濡湿了裤脚,甚至溅到了她的脚踝,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脚下被碎瓷片硌了一下,险些摔倒。
头发原本就松散,经这么一撞,更是彻底散开,乌黑的发丝乱糟糟地垂在脸侧,混杂着灰尘和茶水,模样愈发狼狈。
周围原本若有似无的议论声瞬间放大,隔壁雅间甚至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沈卿之的头埋得更低,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她能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没有丝毫鄙夷,却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顾锦容面前。
“姑娘,小心脚下。”
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沈卿之的身体一僵,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粗布衣衫攥破。
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她便想绕过桌子,继续往外逃。
可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了。
那手掌干燥而温暖,指腹带着淡淡的薄茧,触感却异常轻柔,没有丝毫冒犯之意。
沈卿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要缩回手,可对方的力道却恰到好处,既没有松开,也没有弄疼她。
“地上有碎瓷,别扎到脚。”顾锦容的声音依旧温和,他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捡起脚边的一块碎瓷片,随手放在了桌案上,“先站稳了,仔细看看脚下。”
沈卿之的心跳得飞快,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仿佛带着电流,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让她浑身都有些发麻。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踝上,那里因为溅到了滚烫的茶水,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痕。
羞愧、委屈、慌乱,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堵得她胸口发闷,眼眶竟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若是早知道相亲对象是他,她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哪怕依旧不情不愿,也绝不会以这副模样来见他。
可现在,她不仅毁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还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简直是丢人丢到了极点。
“我……我没事。”沈卿之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依旧不敢抬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公子不必管我,我这就走。”
她再次挣扎着想抽出自己的手腕,可顾锦容却没有松开,反而微微用力,将她往旁边拉了拉,避开了地上的碎瓷片。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顾锦容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何况你身上烫到了,总得处理一下。”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沈卿之的挣扎渐渐停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越来越多,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嘲讽、有鄙夷,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是我……”她想说自己这副模样实在见不得人,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锦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转而拿起桌案上的一块干净帕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脚踝上的水渍。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
温热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沈卿之的脸颊瞬间红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连忙往后缩了缩脚,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子,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就好!”
顾锦容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没有起身,只是继续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的脚踝:“无妨,举手之劳。
你脚踝已经红了,若是不擦干,怕是会更疼。”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丝毫亵渎之意,反而带着纯粹的关切。
沈卿之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中的慌乱渐渐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愫。
她想起年少时,有一次她爬树摔了下来,膝盖擦破了皮,哭得惊天动地。
也是他,蹲在她面前,拿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伤口,还温柔地安慰她,说一点都不疼,忍一忍就好了。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温柔,这样耐心。
记忆与现实重叠,沈卿之的心跳越来越快,眼眶也越来越红。
她别过脸,不敢再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好了。”顾锦容站起身,将脏了的帕子放在一边,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给她,“这是烫伤药,药性温和,你涂抹在烫伤的地方,能缓解疼痛。”
沈卿之颤抖着接过瓷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壁,才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
她低着头,小声道:“谢……谢谢公子。”
“不必客气。”顾锦容看着她依旧埋在胸前的脑袋,还有那乱糟糟的头发,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说,“雅间里还有干净的茶水,不如坐下喝杯茶,平复一下心绪?”
沈卿之犹豫了。
她实在不想以这副模样和他共处一室,可心里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让她不要走,让她多待一会儿,多看看他。
多年未见,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他,想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她的相亲对象。
可一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我这副模样,怕是污了公子的眼。”她低声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卑和失落。
顾锦容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缓缓开口,声音温柔而坚定:“容貌不过是皮囊,岂能以此论人?在我看来,姑娘本心澄澈,远比那些虚有其表之人可贵得多。”
他的话语像是一股暖流,淌过沈卿之的心田,驱散了她心中的自卑和不安。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温润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嫌弃和鄙夷,只有满满的真诚和尊重。
那一刻,沈卿之心中的羞愧和慌乱,似乎都被这温柔的目光抚平了不少。
她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却不再像刚才那般想要逃离。
“可是……”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顾锦容打断了。
“坐下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地上的碎瓷我会让人来收拾,你先坐下歇歇,喝杯茶暖暖身子。”
沈卿之看着他眼中的真诚,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瓷片,走到椅子旁坐下,依旧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将手中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顾锦容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没有再追问她的身份,也没有提及她的模样,只是抬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喝点茶吧,暖暖身子。”
沈卿之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蔓延至全身,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小口啜饮着茶水,目光落在杯中漂浮的茶叶上,心中却乱成了一团麻。
他到底认没认出她?
若是认出了,他为什么没有说破?若是没有认出,他又为什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还这般狼狈的女子如此温柔?
还有,他为什么会成为她的相亲对象?不是说,今日的相亲对象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张三公子吗?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
她偷偷地抬眼打量着顾锦容,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