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仿佛给天地间蒙上一层珠帘玉幕,黎淮景搂着她往马车处走。
“不知谁出的好点子,真聪明。”黎淮景撑着油纸伞,眯着眼谛视远处跪着的人影,“让小舅子冒雨下跪认错,这种恳切真实的认错态度,估计这时整个京城的人都赞不绝口。造这么大的势,把整个英国公府架上台面。”
“霏儿再带江湖游医替康郡王看病,康郡王的病一被看好,英国公府也能顺着小舅子给的台阶了结此事。后续谢大人再上朝求情,皇上也不必左右为难。”
“这样一来,小舅子便无性命之忧,只会受些小惩小戒。再拉本王入局,让本王从中稍稍斡旋,既能调解双方矛盾,又能全了两方颜面和立场。”
黎淮景停下脚步,忽地挨到她耳边低语,“如此皆大欢喜,这也太巧了,对不对,霏儿?”
她整个人汗毛倒竖,整个计谋被他猜得丝毫没错,忙压下心底翻涌的寒意,扭头瞪圆眼,装作恍然大悟,拍手惊叹,“殿下,原来如此,阿爹真聪明,这都是他吩咐我的。”
“您也真聪明,不是您解释,我还不明白,阿爹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黎淮景笑着凝视她,一点点贴近,想看透她的神情,“原来如此,岳丈如此精明,定能护住家人,无怪乎霏儿天真烂漫。”
“可阿爹这么做,是不是变相欺骗您?”她缩起下巴,眼波流转出担忧,目光闪烁着畏惧。
“我们是一家人,互帮互助,再正常不过。”黎淮景细看近在咫尺的琥铂色眼眸,“霏儿这双眸子,看起来骗不了人。”
谢允霏有些弯弯绕绕,可据他观察,她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
短时间内厘清所有利害关系,这么面面俱到的计策,也只能是谢文正的主意。
两人鼻尖差点挨着,距离太近,他身上那阵松木熏香浓郁,如一层薄膜裹住她的呼吸,在暴雨中愈加窒息和危险。
她装作害羞,垂眸掩盖心中惊涛骇浪,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怖,余光瞥见他墨色衣裳肩侧颜色变深。
这才发现,整把油纸伞实则向她倾斜得明显。
“殿下,您肩头打湿了,我自己撑伞吧。”她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举起手中油纸伞准备撑开。
他手劲霸道,不容她远离,眸光庄重认真,“雨大,别乱动。”
那种关切的眼神令她恍惚,须臾回神,她并不觉得,他会真正在意她。
他们之间,都是利用,不该掺杂其他情感,那样只会让人软弱,她并不需要。
两人乘上马车,她靠在窗棂边,拉开纱帘朝外看,刻意避免与他对视。
女子伏在窗边,风扬起纱帘,吹动她柔顺的秀发。她顺势挽一缕碎发到耳后,莹白娇嫩的耳垂红彤彤,脸颊肉看起来鼓鼓囊囊,活似一只蜷缩的小白兔。
黎淮景手心生痒,找了魔般,情不自禁捏捏她耳垂。
谢允霏全身泛冷,忽地递来一个热源,难免刺激得全身激灵。
她猛然回头,没能掩盖出眸中的惊恐、诧异。
“霏儿,怎么这么看我,你不喜欢这样?”女子眼中含有质疑,黎淮景被人抓了个正着,有些不自在,指尖摩挲下仍有余温。
果然软软糯糯,像个小汤圆。
察觉这个念头,黎淮景侧过脸去,捂嘴轻咳几声。
谢允霏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又在试探些什么,只得顺着他的话回应:“殿下,霏儿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些害羞。”
“嗯。”黎淮景脱下身上外袍,盖在她肩头,“方才本王只是想摸摸你冷不冷,你身上太凉,别受寒了。”
突然把外袍给她,难道外袍上有东西?
她没有推拒,顺势往外袍上闻了闻,没有下药,只有一股馥郁温暖的松木香。
衣服上的余温包裹着她,周身暖和,一些在寒冷下硬撑的麻木疼痛,便越发明显,如今她双腿疼到快裂开,只得蜷缩在身前缓解。
阴雨天,老毛病犯了,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疼得厉害。
师父和她说,这种病不能根除,只能缓解。
“这次,小舅子到底遭罪。”黎淮景忽然说。
“有人给他兜底,殿下不必挂怀。”她揉揉膝盖,试图缓解蚀骨般疼痛,再疼下去,可能待会走不了路了。
“没错,这场大雨,不会令他一生潮湿。”黎淮景顺着窗子看去,语气幽远。
他侧脸线条凌厉,此时周身隐隐显出一种冷感,与寻常的邪肆轻佻不同。
明显话中有话,而令他生出这丝感叹的契机,她不想探寻。
她放下纱帘,靠窗闭目养神,害怕他再生疑,选择率先发问,“殿下,霏儿比不得阿爹那样聪明,您会不会嫌弃?”
“要那么聪明做什么。”黎淮景话里话外,再度轻浮浪荡,“像霏儿这种娇俏娘子,就该本王来养啊!”
她目光躲闪,羞得将脸埋进手臂里,眼神瞬间恢复清明。
现在约摸推断,黎淮景应该在伪装。
只要黎淮景不损害她的利益和性命,她其实也没必要除掉他,给自己惹麻烦。
只待婚后过些时日,寻个习性不合的由头,和离便可。
“殿下不喜欢女子太过聪明吗?”她问。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在震颤,惊雷接踵而至。
“聪明也好,愚蠢也罢。”黎淮景话音在暴雨和雷声里隐隐约约,“与其聪明善良,不如聪明恶毒。”
“殿下,您说什么?”她没听清,大声问。
他摇摇头,看向暴雨中污浊的街道。
母妃,您可知您聪明一世,仍抵不过人心。
犹记得,那年那日,刚经丧母之殇,他跪在乾元殿殿门前三天三夜,只为让父皇不将自己遣送出京。
偌大的殿门外,成千上万块云纹石板,他只能缩在那一块里一动不动。
三天的暴雨,打得他比落汤鸡还狼狈。
不知为何,男人目光明明看向另一侧窗外,她却莫名感到一丝悲凉。
她立马回过头,关她什么事,他的日子不知比别人好过多少倍。
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
黎淮景率先下去,她稍稍挪动双腿,疼到麻木,像有人硬生生挖出她两个膝盖。
她拨开纱帘,向菊香递去一个眼神。
菊香收到,急忙收伞,上马车来,十分紧张地小声问:“小姐,您的腿疼到直不起来,晋王殿下还在车下等,这怎么办?”
谢允霏捶捶自己的双腿,“无碍,你只要扶着我走到大门口,送走他便是。”
“好。”
她掀开车帘,“殿下,我脚有些麻,让菊香掺着我下车,您不用等我。”
于是,她将半个身子倚着菊香借力,下了马车,每走一步,双腿便像被人折断般痛不欲生,痛得甚至使不上劲。
她一步一步,尽量伪装得正常。
“霏儿,你出了好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黎淮景瞧她一脸煞白,额前滚落豆大汗珠,觉得有些不对劲。
谢允霏扯出笑,“殿下,不必担心,我好像来月事了。”
黎淮景一愣,“哦,那你早些回府休息,本王随后派人送些补血的吃食来。”
送走黎淮景,她径直被人用小轿子抬回院子。
不多时,谢尚书差人来传她去书房。
“你去告诉父亲,我身体不适,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对传话的人道。
菊香坐在床边,用汤婆子给她暖腿,顺便替她按摩,“小姐,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小姐这次可遭罪了,刚才我去提热水,还听到夫人房里的丫头嚼舌根。”菊香怒气冲冲,“她们说二小姐近来天天在夫人面前煽风点火,夫人暗地里骂您骂得很难听。”
“随她们去吧。”谢允霏抱着被褥打了个哈欠,“成不了气候。”
“允霏,睡了么?”此时,门外传来敲击声。
“小姐,老爷来了,要不要我去回绝?”
“替我更衣,正好有些话要说。”
更好衣,她坐到屋中圆桌旁,菊香前去开门。
谢文正走进屋,看到女儿满脸毫无血色,平静的神情霎时出现裂纹,满脸填满焦急,“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阿爹去替你请个医生。”
“不必了,父亲。”
冷静漠然的声音令谢文正一时无所适从,不知从何时,女儿不再亲昵唤他阿爹。
谢文正气弱几分,“允霏,阿爹都听说了,明日便按你的话,进宫向陛下求情。这次,多谢你了。”
“父亲,这些计谋,都是您一人想出,不是吗?”她面无波澜,“没人愿意娶心思深沉的歹毒女子,母亲之前对我所说。”
谢文正每每看到这个与自己生分的女儿,总会想起以前那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那个爱笑、爱向他撒娇、爱让他绑羊角辫的小姑娘。
“阿爹明白了,不会让你为难,不会告诉任何人是你帮的忙。”谢文正忽地心头酸涩,“以后去了晋王府,也要自己保重。”
“父亲,您才要保重。”她接着回:“这一家人,怕只有您一人拎得清,妹妹那估计还怨我。”
“成王妃特意来敲打过阿爹,晁然上次赏花宴做的事,确实太过分,也多亏你从中周旋。”谢文正心头猝然涌上一抹感伤,“时间真快,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现在变得这么聪明得体。”
“父亲,女儿很快便要出嫁。”谢允霏看一眼面前垂垂老矣的男子,忆及年少些许温馨往事,终是语气柔缓下来,“这么多年,您睁只眼闭只眼,让女儿经受的一些事,女儿也可一笔勾销,只是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谢文正敏锐察觉这是个能与女儿修复关系的良机,来了劲头,“你放心,只要你说,阿爹定会办到。”
“父亲,给我备笔可观的嫁妆。”她可以自备嫁妆,可毕竟从谢府出嫁,如若没有谢府聘礼,终究落人口舌。
“好,阿爹会与你阿娘商量此事。嫁妆肯定要给,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嗯。”她弯弯唇,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对这个家的人提出要求。
谢文正嘘寒问暖一番,这才离开。
一切终于消停,近来没有人来监视她,她便让师兄外出加快寻找亭姑。
成亲前,亭姑的事,必须了结,以绝后患。
她躺在床上,窝在被褥里,想着想着,抱住汤婆子迷迷糊糊入睡。
这次睡得特别沉,仿佛慢慢坠入水中,屏去一切声音,周遭只剩沉寂。
夜深,屋外狂风暴雨未止,大风稍稍吹开窗子,带进来一阵凉意,也带来一个鬼魅般身影。
那道身影缓缓走到床边。
小镜子:我想找娘子花前月下,娘子却只想着抛夫弃子!!!
小飞侠:哪来的子,你这个狗东西!
小镜子:我努力,努力,前进,前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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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风云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