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山蹙起,如吹绉秋水,即便言辞中若有若无的针芒,徐回偏为她黑眸里一点难得复现的志得意满恍惚。
电光火石之间,无法避免地想起魏帝那一句:
“倘若一人死了二十年,可能复生?”
所谓道法自然,天地生死自有其命,死而复生,就是非自然的事。逆生死规律而行,就是“大逆不道”。
如依魏帝所言,是巫蛮余孽在装神弄鬼,可那南疆深山高林后的蕞尔小国,若真有能逆转阴阳的神人,愿意付出百倍的代价向他复仇——当初巫蛮何至于一朝亡国族灭?
“你与巫蛮……”徐回欲言又止。
他想问青蘋是否与巫蛮王族有关联。
但她的身世,他还不清楚么?被白芷从战乱里捡回来的时候,不知受过什么刺激,五岁大的女孩儿连话也不会说了,也什么都不记得,只知瑟缩人后,无论问父母籍贯,其名其姓,只是茫然地摇头。
只道:“逆天之法,终归难以长久。”
“徐回,你觉得我的寿数,算不算逆天之法?”青蘋反问,“按照云房真人的批语,我早该死了,你是不是看我魂归地府,才觉顺应自然?”
“你非要这么说话?”徐回终于生了一丝愠怒,“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你竟这般看我?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即便……不成,我们十数年的交情,难道就认定我是个小人!都什么时候了——”
她偏过头嗤声冷笑,打断道:“是,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挑法式的刺!招不在正,管用才行!徐道长不愿意,烦请出门去西市寿材铺吧,帮我们挑两口上好的棺材——不对,四口棺材,开开光。”
不把裴相救回来,唇寒齿亡,等香附子发觉天琴谱对皇帝的病症毫无用处,惟有护过宁王的建木沉香才得解,自然又要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你……”她说痛快了,大获全胜,将三年前冻进经脉的冰雪都燃尽,化成徐回微红眼底的冰凉。
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寿元开玩笑?
寻常人天天说生说死不嫌晦气,自有几十年的日月苦昼等熬。
可她的命是多少人一点点吊起来的,是他日日屈指数着算的。
可她却不知悔改,与他瞠目对视,好似若真要撕破了面皮,面目狰狞地打一场,真有无尽的怨恨。
还是那个犟种。
“徐道长,你还要捏多久哇?”
这一声小心翼翼,显然不是出自尚且与他四目胶合的女子,因她仍傲然仰着下巴,强抿一线薄唇,只是这一句落了耳朵,让眼眸周遭渐渐泛上胭脂色。
原来是旁边的裴猗兰,实在按捺不住,出言提醒。
紧攥的手腕肌肤细腻,教他不由心头慌张漏跳,然而指腹搭在脉搏时,那枯涩无力的搏动更让他心惊一突,生了无尽悔意。
“随你折腾罢。”徐回长叹一声,接过柳叶细刀,“要我作什么?”
先活着吧,至于其余,以后再说。
青蘋握住尚有指印的手腕,低声道:“取无名指三滴血,合东井之水,逆以日月行轨方向,搅十二圈。”
徐回不再多问,眼睛不眨一下割指取血,亦不嫌灰水浑浊肮脏,照数完成,将红碗递送她眼前。
裴猗兰终于忍不住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非要徐道长血作引不可?”
“因为……方便。”她的目光从浊波荡漾的碗面收回,方才飘荡的柳叶,已经逐渐将水中悬浮的一切它物吸收,轻盈翠色转成灰红,沉了底,那水倒是变得澄清。
“不同寻常联结阴世之道,此法虽也需要阴物,但我们要从阴世带回什么,就需要格外阳性的东西做路引。也就是,需要……一个,”她将柳叶捞出,又打开金匮放回小刀,嗒一声拨开最下层的暗屉,觑了一眼徐回。
他的脸色正在逐渐起变化,甚至嘴唇翕动,似想阻止她说出接下来的话。
青蘋假装看不见,继续低头拨弄:“嗯,需要一个纯阳生辰、元阳未泄的男子血。我想,满京城里,恐怕找不出徐道长之外,第二个如此清白的男儿身了。”
本来要小晴去请徐回,是想借势压人,狐假虎威,其次动起手来也有个默契的人相帮衬。
谁知误打误撞,最后要取他血做路引,实在没想到徐回竟有如此多用途,实乃大器。
她看徐回顺眼了一点,连带他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脸色也分外俊逸,无不恶意地出声,温声细语,又在他耳根添了一笔红痕:“徐道长,你既潜心闭关三年,想还是元阳未泄身吧?”
徐回见她嘴角抿起微弧,须臾又压了下去,带着揶揄的目光若有若无探到他的神色,如他的窘迫恰能给她一点儿代偿般的快乐。
青蘋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见徐回也微微一笑,看得她瞬间抿得平直,冷了下去。
笑什么笑?
这时,旁边的裴猗兰睁大眼睛,好奇道:“元阳是何物?为什么这么重要呀?”
竟忘记旁边有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
这下连柳夫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瞟了徐回和青蘋二人两眼,轻咳一声,巧妙转了话头:“这连结阴世之法,虽是旁门,有违天理,但也算不上是大奸大恶的邪术罢?道字门里,能动用此法者甚多。妾身也听说过乡野边地的巫师萨满,也有这般神通。以前行走江湖时,曾经见到闽中有人请‘落观阴’,来的是个黄袍道婆,也能带入阴世,互通言语,偿死者未了之愿。”
她又有些担心:“不过,似乎都听说在夜间才可通幽冥,青蘋姑娘,这时辰——”
四方之上,天光未绝,仍是昏昏黄雨。
徐回替她解释:“日主阳,夜主阴,夜间行法事是借阴气浓重之时,好叩阴世之门,但如果想回魂阳间,一般而言,最好取卯酉二时,恰逢日夜相交,阴阳混合,最好浑水摸鱼。”
徐回盯紧青蘋掌心,只见她苍白的掌心趴了一只银白的蜘蛛,腹鼓如鹅卵,正吃着那片灰红柳叶,仿佛是蚕食桑叶一般,沙沙作响。
蛛也是虫,江湖约定俗成,凡是御使虫类的奇术,皆被归为蛊。
好吧,巫蛮,巫蛊,倒也合情理。
他忍住微词,毕竟他说罢那一番话,她下意识地点颌赞许,只在一刹那间,恐她自己也微察觉。
不要再说些不讨喜的话,画蛇添足了。
这一系神神道道的说法让听得裴猗兰五迷三道,早把最初的疑惑抛诸脑后,又被青蘋掌心的银蜘蛛吸住了目光。
正当她不免想起了驿馆里,屠蝮嘴里爬出来的那只连着银丝的甲虫时,那只银蜘蛛突然开始吐丝,吐出的银丝分明就是青蘋打架时用的那一种。
原来是蛛丝?
徐回亦想。
难怪经雨愈韧,毫不湿软。
小小的一只蛛儿在青蘋五指之间打着圈吐丝,勤勤恳恳,甚至以指为纺锤,就地缫丝,在五指上绕了七八匝,最后累得八腿抽搐,往她掌心仰天一瘫。
青蘋拢掌,将蛛儿轻柔收回金匮之中,又将缫出的蛛丝浸入徐回捧着的井水里,略微停顿后取出,方才还有些半透明的蛛丝瞬间变成银白,挂着的水珠在几根相邻的丝间缀连成膜,她指尖一动,略微变换,好似闺阁翻绳游戏,转瞬变成了一条二指来宽,蛛丝为络的水幕。
他俩一人持碗,一人理物,叫裴猗兰想起寻常的日子,父母在小厨房做汤饼。
母亲手里捧着柔软的面团,笑吟吟地揪下面片子,扔进父亲捧的水钵里,二人时不时相视一笑。
每回她就很不开心。总是沾两筷子意思意思就跑回房吃宵夜。汤饼子说白了就是实心面疙瘩,就算汤里放了山珍海味,也不入味,更不能同厨娘做的精巧晚宴相比。
可她这一刻却非常思念,倘若重来一次,她一定好好吃完一碗。
青蘋问:“谁先来?”
裴猗兰下定决心,她要效仿缇萦救父!拯救她危在旦夕的家!
遂扑到她面前,大义凛然闭眼:“我来……!我要……我怎么来?不是喝水吗?”
这碗水都给蛛丝吸光了。
她的眼皮先是一重,又猛然一冰,冰得她激灵发抖,叫出了声。
“别睁眼。”青蘋的声音仍是沉静而不可抗拒。
裴猗兰只好乖乖待命。
她不敢睁眼,只感觉青蘋的手指在她后脑勺偶有勾划。沾着水露的蛛丝眼罩仿佛是活的一般,她甚至能感受到湿冷的蛛丝仍有生命的弹性,在她眼皮上缓缓蠕动,不知是对她闭着却还提溜乱转的眼珠做出的反应,还是……
她不敢细想,却被冰得忍不住抽气:“好冷……怎么这么冷啊……我记得我打水的时候,井水还没有这么凉啊!”
身畔男声传来:“天上东方井宿,乃是天河之源,人间东井与之连通,井鬼二宿相临,因此人间为鬼神祈事多取东井之水为用——天河水,当然冷了。”
却听见一阵甩袖破风的声音,必然是又起争执。
青蘋声音又隐有火气:“你干嘛?”
从来让她发火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开口:“难道我不同行?”
“依着徐道长的心愿,在旁边严格监视即可,否则我要是一个歹念陡生,伤天害理,你岂能容我?”
徐回就顺着她的话下坡:“既是监视,我自然得一路同行,否则你在幽冥干了逆天的事,我岂能得知?”
“你——也罢,到时候出了事,毕竟有徐、仙、师给我们断后。”
裴猗兰冷得想尖叫。
不对,是这蛛丝!
她感觉蛛丝带来的寒气越来越钻进脑子里,仿佛开始从扎根眼球开始,将她的血管替换成冰凉的触手延伸至全身经脉每一个角落。
又听青蘋同她母亲说:“柳前辈,烦请琴音,为我和歌。”
柳应钟道:“可是我的琴不在身边。”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她“啊”了一声,“这……也行?”
“有丝有木,如何作不得琴?”
琴音旋起,走弦滑落的琴息如伏凤低吟。
是她从小就听的琴曲。
这就是天琴吗?
一道悲切的歌声渐渐响起,明明又低又细,甚至带着轻微不甚熟练的颤音,以她从未听过的语言,响彻她的脑海。
歌声一灌进来,却不冷了,它似裹挟着南国草木蒸腾的水汽,在她脑海化形成从未见过的、花纹斑驳的凶猛动物,迅捷奔跑。
越跑越远,越跑越深,直至将琴声都甩至脑后——
她明明没有睁眼,但眼前倏然一白,如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