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法?”
昔日肱骨贤臣的讣告被递进大魏宫廷,攥在数日无眠的老皇帝手里,似一张索命的拜帖。
裴巽既死,他能当几时?
他仰躺在龙床上,头颈俱悬空,惟有奔流的血液冲进颅内,撑得眼白里血丝毕现,才能避免沦丧在生不如死的噩梦之中。
颠倒的世界里,困意在眼皮里一张一弛,直至一身鹤衾白衣在金銮殿前出现。
衣边绣鹤,冠上莲花,直直地在渐渐错乱的神识中点取了一段他早已遗忘的记忆。
时年古稀的魏帝在他尚为皇孙时,也曾见过这一身寒山衣冠。
彼时高皇帝好长生之术,宫闱内外香烟燔缭,颂经祷祝之声不绝于耳,每逢初一十五,就设斋醮大典,靡费无数。道士为上宾,公卿在下席,数百玄门方士在内庭行走,仿佛入无人之境。
值此盛世,偏有一派道长激流而退,辞却国师之位,带着道子徒孙躲入高寒之境。
魏帝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云房真人?”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他看清了来人。
剑眉飞鬓,玉面淡然,不卑不亢。
不是记忆中仙骨鹤发,白髯随风的老道。
徐回答道:“真人已在十年前羽化。”
魏帝急询:“云房真人寿数几何?”
“玄师叔祖,凡寿一百四十岁。”
“你就是,如今还修寒山云笈的流风道长?”帝王的眼睛黯淡些许,示意他上前,“你可认得此物?”
内侍捧案上前,里头是一堆褐黄的碎纸,上了年岁的纸张已经浆硬,只有朱砂笔迹依旧鲜红。
徐回认得,这是云房真人亲画的镇心符。
魏帝别无选择般,向他讲述了帝王隐秘的噩梦,逐一暴寝的亲信老臣,以及钦天监献上的云房旧符。
帝王自以为寻得解脱之道,却在一夕安寝之后,猛然发觉枕下的符箓,已仿佛被一双愤怒的尖爪撕成碎片。
比之吴医令呈上的调查札子,他的老臣、为军功受封的新贵梦见尸山血海,以为是冤魂索命,他倒是更清晰地知道这一切是谁在装神弄鬼。
但不可能。
唯一心怀怨恨,在梦里反复地用长甲划过他的脸颊的人,尸体早就被带回京师二十年了。
他亲自检视过那张被盛在箱匣中运送千里,肿胀然而眉目依然清晰的脸。
甚至在出事后令人掘坟验骨,皆无异状。
天下怎会有死而复生之事?
长久隐忍的话语一朝倾诉,让熬了十几天的老人开始气短,但他仍然无法休止,似将秘闻倾倒出来,就可以将沉重的恐惧分担与他人:“……即便是帝王,哪有不畏死之人?”
“朕……二十年前,曾听一传闻——以人比作烛,蜡是肉身精血,芯是周流经络的元气,魂是擦亮漫漫长夜的星星之火。”
帝王逼视:
“仙师,假使一支蜡烛,蜡膏化尽,是否还可重塑其形?”
“若重塑其形,重新给它捏一根灯芯来,又重燃其火——这还是原来那根蜡烛么?”
他问的话几近玄谈,然而尾音颤粟着无能的愤怒。
若是求长生者,多半信轮回之谈,也愿见人死而复生,倘若有还魂之事,更令之宽慰。
但魏帝自诩畏死,却似对逆转阴阳之事颇为忌惮,更愿徐回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般。
年轻的国师双目半阖:“自古谓人死如灯灭,岐黄之术可血肉白骨,道家内丹之术可驻气凝元,陛下若问养生延年之方,二者皆可所得,至于灯灭复明,虽非决计不可之事,但终是逆天而行,难以长久。”
魏帝额头上沁出汗珠:“倘若一人死了二十年,可能复生?”
徐回摇头。
皇帝重新躺回龙床,惶恐既被一扫而空。
既不是冤魂索命,那便是很多年前,曾在巫蛮山林行军时,夺去无数将士性命的香花疫瘴,重现人间。
那场瘴疫染疾者,平安返回京城,并活下来的,只有宁王一人。
巫蛮覆灭后,在原地置九郡,皆命大魏猛将为太守,皇帝先前密令诸郡太守调查当年宁王行迹,发现他在巫蛮王庭之中,将所有珍宝悉数登记在册,上交国库,惟独在巫族祭坛上,取得了一物。
建木沉香。
若此物能保宁王寿终正寝,那么只要魏帝得到,亦能平安无虞。
不过,是谁将只与南国山泽草木同生同息的瘴气引到千里之外的北境?
这是人力可为?
相比于有利益牵扯的心腹臣子,他更愿意将秘事与恐惧告诉眼前仿佛看淡红尘了无牵挂的徐回。
魏帝道:“只是这些奸邪余孽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朕实在日夜难眠,不知国师可有办法修复云房真人的符箓,暂让朕安歇片刻?”
仙师没有作答,他反而有些大逆不道地回身望了一眼大殿里照进的夕阳。
申时已过,酉时将至。
他有一个无法拒绝的约定。
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签文,质感温润如玉。
徐回摇头:“无论何种旁门左道,即使是真人再世,若不找出作怪之人,彻底化解,皆只能暂时压制。”
让皇帝安枕无忧地睡一晚上并非难事,但他有比皇帝的安眠更要紧的事先做。
魏帝绝望堵在胸口,性命根本有求于人时,即便是帝王也难免隐忍,一时火发不出来,他只得烦躁挥袖:“朕已经遣了秘使,调查那伙巫蛮余孽的行踪,只待捉拿贼首。难道自云房真人以后,寒山道式微如斯,连个行之有效的符箓都画不出来?”
言指徐回若无法为他驱邪解祟,还敢取遗旨入京,有欺君之罪。
很久之前,有一名少女,对徐回说过,一口回应别人的诉求是一件很掉价的事。
“为医为何要常摆一副冷脸呢?无论是解毒,治伤,还是看病,倘若你看上去极其关切,嘘寒问暖,一时慷慨地应下,治不好怎么办?”
“生老病死是最难捉摸之事,既给了别人偌大的希望,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只能将绝望都发泄在你身上。”
彼时娥眉尚且婉转,鲜妍明媚,经霜未冷:“——更何况,不显得为难些,不显我劬劳,怎么叫你惦得我的情?”
回忆之中的青莲裙袂,仿佛轻轻搔过他的心尖。
“陛下安寝并非难事。然而裴相与陛下症候一脉,皆为妖邪惦念所害,有因果渊源,”妄念一动,妄语便从喉头滚过,“……即便兴起法事,也须先往相府寻迹,望陛下准贫道前往裴相府邸,一探究竟,便宜行事。”
昏云渐沉,一至酉时,又准点地下起雨。
裴家祠堂外,依然被围堵水泄不通,香附子与裴老太君相擎伞下。
不同裴老太君几度想遣人撞门冲进去,香附子倒是好整以暇。
她到要看青蘋要玩什么花样。
白日时,在门阶之上,那死丫头拦众人于前,冷面睥睨,目光偏在香附子脸上流转,挑衅道:“哦?香附子怎知我不能让裴相起死回生?也罢,我药王谷自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绝学,向来不传外家弟子。”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药王谷还有什么医理是香附子未曾精通的?拢共分灵枢素问两派,她为灵枢翘楚,然而素问之学未有不通。即便是白芷在她走后成了石室主人,就白芷的性子,也断然不肯让弟子越在她之前,进石室学禁法。
分明是拖延之计。
可拖延有何用?即便她在等援军,那十几日过去,等到裴相都臭了,李青阳回来,岂敢与君恩圣意抗衡?
她遂按捺了裴家人,要看青蘋如何自圆其说,让裴相站在众人面前分辩。
大门打开了一线。
慢慢踱出来的少女形容憔悴,昔日灵飞的眉眼染上黄昏郁色,二房和三房叫嚷小杂种的声音,教她溃散的眼神渐渐凝得坚冷。
她慢慢地扫过那些嘴脸,一一铭记:“青蘋说,先前送来的药材不够。还须十斤鹿茸、一斤灵芝、一两龙涎、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犀牛左角、十枚镌着贞字的龙骨。”
香附子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前面的东西价贵便罢了,后面的东西分明是刻意为难,不是在拖延时间是在作何?
裴猗兰那想把二十岁的儿子,过继到裴相名下的大伯直接嚷起来:“这里头是在熬药,还是炼丹?先前已经送进去一车药材了!莫说医死人了,都能给老五搭个灵堂出来!”
他转向老母:“母亲,莫再心慈手软妇人之仁了,那宁王府不过是个空壳子,咱们清理门户,关他们什么事?给五弟报仇,让晨儿赶紧过继了,让他身后有人摔盆才是正经事!”
若非香附子被激将,惹得全府上下陪着她们同门斗气,早就带着外头雇的打手冲进去了。
裴老太君犹有踟蹰,望着香附子,不敢擅自拂了她的面子:“既然如此——”
倏然之间,仿佛箭矢穿云而过,贯穿凤凰,由南至北,正门到三进院厅阁俱开,直至祠堂,奴仆提灯而来,奔走叫喊着:
“上谕来了!国师,带着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