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选择进入副本?」
「是。」
时间的湍流骤然凝固、折叠,云岫只觉意识被无形巨手揉捏、拉伸,再睁开眼时,凛冽的山风已带着百年前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她轻盈地落在白玉台畔一株虬枝盘结的古松枝头,羽翼微颤,将自己化作一只不起眼的灰羽雀鸟。
岁月在此地仿佛被仙露精心擦拭过,亭台楼阁纤尘不染,连石阶缝隙都未曾沾染半点苔痕。
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人群中的少年——池砚。
他站在“门规溯源”大典的新弟子队列前方,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青松拔节般的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弟子服,衬得他面容清俊,肤色如玉。
此刻,他正凝神屏息,聆听着高台上长老威严的训诫,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盛满了少年人特有的专注与近乎虔诚的崇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血里。
云岫曾在琅嬛福地的尘封玉简中,读过关于他“初心”的寥寥数语:出身寒微,天赋卓绝。因少时亲历仙凡天堑、目睹弱者如草芥般被践踏,心间便种下了“大道为公,济世护弱”的种子。
彼时的云岫,指尖划过冰冷的玉简,心中唯有冷笑。
她所熟知的未来池砚,高踞九天,漠然俯瞰尘寰,视众生如蝼蚁,弹指间山河倾覆。那样冰冷的存在,怎会拥有如此滚烫、如此……近乎愚蠢的赤诚?
思绪未定,时空的流速在她翅下无声加速、模糊。再定睛时,松针已换了新绿数度,山风也带上了远行的气息。
池砚已至下山历练之年。他行走于凡尘阡陌,所见并非仙山琼阁的缥缈,而是寒门子弟在仙门外苦苦挣扎、甚至为一块劣质灵石而卖身的绝望。
那眼神中的麻木与渴望,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于是,他倾尽所有积蓄与宗门微薄的月例,在凡俗与仙域交界的荒僻山谷,以几间茅屋为基,创立了“启明堂”。这不仅仅是为了传法授业,更是要用自己这微弱的星火,去点燃那些深陷泥泞中的眼睛。
他亲自跋涉穷山恶水,寻访那些身具灵根却被埋没于尘埃的贫苦少年。星光下,他挽袖为孩童们一遍遍涤尘洗髓,忍受着灵力耗尽的眩晕;油灯如豆,他彻夜讲授最基础的引气法门,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当那些懵懂浑浊的眼瞳,因第一次感受到天地灵气的流转,或因听懂一句艰涩经义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时,那瞬间的明亮,便是他心中最深的慰藉,足以抚平一切辛劳。
“有教无类”——他对着简陋的堂匾低语,字字铿锵,坚信仙道不该是权贵垄断的私库,而是照亮所有向道之心的明灯。
云岫不知自己此时是何感想。
视角流转。
光影陡转,场景已至星崖之巅。罡风如亿万把无形利刃,刮得人肌肤生疼,几乎站立不稳。
池砚青衫猎猎,孤身立于掌门与数位长老面前,脊梁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一场关于仙门道义的激辩已持续三昼夜,他的声音因力竭而嘶哑,却依旧如金石坠地,字字砸在冰冷的崖石上,回荡在呼啸的风中。
“仙门灵力源于天地,岂能独享?凡尘乃道基所在,庇护其安,方是顺应天道循环!仙凡本应共生共荣,岂能筑墙隔绝,视其苦难如无物?”
他并非倚仗修为强行压服,而是以胸中磅礴无匹的道心锋芒,以对天地至理深刻的洞察与凛然不屈的浩然剑意,化作无形的巨锤,一次次撼动着掌门固守千年的“仙门至上”壁垒。最终,那并非武力的胜利,而是“理”与“道”的伟力,硬生生在这冰冷严酷、等级森严的修仙界铁幕上,为亿万挣扎求存的凡人,撕开了一道透进微光的罅隙,艰难地争取到些许资源的倾斜。
那一刻,少年池砚立于星崖之巅,衣袂翻飞如旗,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最辉煌的火焰,他真切地相信,“道”,终究可以战胜冰冷的“势”。
云岫随着万山树影一起为他欢呼。
光影轮转。
刺鼻的血腥与焦糊味瞬间取代了山巅的罡风。万兽窟暴动,妖潮如决堤的墨海,裹挟着毁灭的气息,汹涌扑向远方那座毫无灵力庇护、宛如待宰羔羊的凡俗城池。
诸仙门洞府紧闭,护山大阵光华流转,隔绝内外,冷眼旁观者有之,直言“凡俗自有命数”者有之。
池砚闻讯,身影如一道撕裂乌云的青色闪电,瞬息千里。
他孤身只影,甚至来不及换上惯用的法剑,仅执一柄寻常桃木削成的长剑,毅然立于城前唯一的隘口——那道在妖潮面前脆弱如纸的土坡之上。
身后,是凡人绝望的哭嚎与城池将倾的烟尘;身前,是咆哮着、践踏着大地而来的死亡洪流。
没有犹豫,没有豪言。木剑起处,剑气纵横!那不再是星崖上的论道,而是最纯粹、最惨烈的守护。
剑光化作九天垂落的星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硬生生在那毁灭的狂潮前筑起一道血肉与意志的堤坝!剑气绞碎扑来的妖兽,木剑崩裂出无数缺口,他的虎口早已震裂,鲜血染红了剑柄,浸透了衣袖。
三日三夜,他如同扎根大地的磐石,任凭妖潮冲击,身形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后退半步。灵力枯竭便燃烧精血,神魂震荡便以意志硬扛。
当最后一波妖潮终于不甘地退去,晨曦微露,照亮隘口下堆积如山的妖兽尸骸,也照亮他浴血的身影。
满城劫后余生的百姓涌上城头,焚香跪拜,涕泪横流,视那屹立不倒的身影为真仙临凡。那一刻,他以凡躯比肩神明,用血肉践行了“守护”的誓言,信念璀璨如当空烈日,光芒万丈,刺破一切阴霾。
然而……
命运的阴影,总在最辉煌的时刻,投下最冰冷的嘲弄。
一次宗门秘境巡查的寻常任务。池砚无意间踏入一片被强大禁制掩盖的幽深地穴。
本该流淌着温和地脉之力的核心,此刻却被一种阴寒刺骨的邪异阵法取代。
阵眼中心,数条本应支撑着广袤沃野、滋养亿万生灵的地脉灵髓,正被那阵法贪婪地、残忍地抽吸着。
磅礴精纯的生命本源之力,被强行剥离、转化,沿着刻满符文的管道,输向……宗门大阵的核心方向。
云岫只消一眼便发觉的不对劲,熟悉如池砚,想来也无法再自欺欺人。
池砚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认得那主持阵法的背影——正是那位曾在星崖之巅被他以道理撼动、最终默许了资源倾斜的德高望重的守拙长老。也是他年少时最敬重的引路人之一!
长老周身缭绕着为维持大阵“辉煌”而强行攫取的、带着大地哀鸣的浑浊灵力。
长老察觉了身后的气息,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
他指尖微动,一点蕴含着庞大威压的神识印记悬停在池砚面前,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直接在池砚识海深处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你待如何?”
“不如此,宗门这千年基业,万载荣光,如何维系?护山大阵一旦衰弱,强敌环伺之下,我辈修士,连同依附宗门的万千生灵,又当如何自处?为了那些……蝼蚁似的凡俗?”
质问如同冰锥,狠狠刺穿池砚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光,想要指向那吞噬大地生机的邪阵。
然而,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万载玄冰。
他眼前闪过宗门内朝夕相处的师兄弟,闪过掌门威严而隐含期许的面容,闪过自己自幼在此修习成长的点点滴滴……这山门,是他的根,是他的家。他有何立场?
为了那些他从未真正融入、甚至被许多同门视为累赘的“蝼蚁”,去忤逆、去对抗这些抚育他、教导他的亲朋师长?去撼动这生养他的宗门根基?
那点灵光在他指尖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最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他垂下手臂,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空洞。
第一次,他毕生坚守的、奉若圭臬的“道”,被他视为家园的宗门,以一种如此“正当”、如此“必要”的理由,狠狠地、彻底地践踏在污浊的泥淖里。
“济世”的宏愿,在现实的冰冷铁壁前,碎成了最刺耳、最荒谬的笑话。那星崖上的胜利,此刻看来,何其苍白无力。
他甚至没有任何借口去安慰自己。
痛楚尚未在骨髓中平息,更深的幻灭,已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呕心沥血点燃的“启明”之火,终究未能照亮所有人前行的路,反而点燃了焚毁他信念的烈焰。
山下传来急报:他亲手引入仙途、视若珍宝、倾注了无数心血、寄予厚望的寒门弟子——那个曾因他赠予一块灵石而感激涕零、发誓要守护弱者的少年阿七,为诛杀一只肆虐村庄的凶戾厉鬼,竟不惜动用禁术,以整座村庄的生灵血气为引,布下“九幽锁魂大阵”!
厉鬼固然魂飞魄散,但阵中数百无辜村民,无论老幼妇孺,尽数化为枯骨。
池砚疯了一般赶到山下。昔日的村落已化为一片死寂的修罗场,焦黑的土地上残留着未干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浓烈的血腥。而在尸骸中心,阿七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如欲滴血,周身缠绕着厉鬼残留的怨煞之气,更散发出因禁术反噬和杀戮过多而产生的、令人心悸的冲天戾气。
他手中紧握的长剑,还在滴落着村民温热的血。看到池砚,阿七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声音嘶哑如同恶鬼:
“师父!你看!那厉鬼被我斩杀了!用您教我的‘破邪剑诀’!这些凡人……这些凡人命如草芥,能成为诛杀厉鬼的祭品,是他们的造化!弱肉强食,这不正是您教导我们的天道至理吗?!”
他扭曲的脸上,竟还带着一丝邀功般的、被彻底扭曲的狂热。
池砚如遭万箭穿心,踉跄后退一步,一口腥甜的鲜血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眼前一片昏黑。
他呕心沥血点燃的“启明”之火,那曾照亮无数寒门少年灰暗人生、被他视为对抗不公之希望的圣洁火焰,此刻,却被阿七手中滴血的长剑,被这残酷冰冷的“丛林法则”和极致的功利主义,彻底玷污了!
那火焰不再温暖明亮,它疯狂地扭曲、燃烧,化作灼伤他灵魂、焚毁他信念的熊熊烈焰!
少年时在星崖上的慷慨陈词,万兽窟前的浴血守护,启明堂中的谆谆教诲……所有他为之奋斗、为之燃烧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现实最狰狞的面孔,狠狠撕碎,踩在脚下,碾入尘埃。
理想的光辉,在冰冷残酷的法则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灰雀停驻的枝头,仿佛也感受到了那滔天的悲恸与幻灭,在无形的风暴中,微微颤抖。
师尊是一个因为理想破灭而麻木的人。
师尊并不坚定,或者说他正如我们见过的千千万万个资产阶级革命者一样,顾虑太多,牵挂太多,瞻前顾后的软弱。
很多时候他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而是因为退却,所以什么都没有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池砚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