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生辰礼物,赵祾送了我两件他亲手雕的小玉饰,一件是斑斑在打滚,另一件是川乌咧开嘴笑,雕得非常传神,也不知他是何时学的这些,更不知道他是何时准备的,竟然一点消息也没叫我知道。
原本说待赵祾从敕羌回来后,就和我启程回百丈谷,但因着族内事务繁多,待到终于得闲,已是冬日,沱郡今年尤其冷,回百丈谷的路被坚冰厚雪覆盖,不便通行。
又收到信说阿姊和周氏的婚事会在明年三月春时办,赵祾与我便决定待雪化后再启程。
此次归家的心情同上次又是不同的,毕竟这次万事已尘埃落定,虽仍是赶路,但一路上不论看什么,心中都平和了许多。
因着此事,赵祾今年的生辰是与我在路上过的,想着给他备的礼物来回搬既有些麻烦,又怕路上坏了,也很难藏住,索性在临行前先已送了,是一座灵璧石雕的笔山,原石还是我自曲帨手里换过来的。
曲帨如今既是知州,平日里免不了要与赵祾商议公事,而在公事上,赵祾一向公事公办,时间久了,我观赵祾现下已不介意起初那件事。曲帨与我们都相熟,私下里还能一聚,他偶尔还会拿起初那事说笑,讽赵祾在我的事上总是气量太小。
赵祾笑着回:“我如今无官职在身,说话做事少了许多限制,若依江湖人的血性,你那时做的事,我已可以杀你。”
曲帨大笑:“且不说我当时只是误会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中间的话我一律没听清,只听懂最后一句,“我相信家主断然不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来。”
那块灵璧石初初送到的时候,赵祾还在敕羌。知州府里的小厮递来帖子,说从前太学的同窗杨明甫来访,因着孔祯是他二人的好友,我又是孔祯的义妹,故邀来一叙,互通有无。
往日里我与赵祾皆不喜与生人见面,曲帨是晓得的,但他既请了我,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是此人真同我兄长关系匪浅,真心实意地关心兄长的近况;二便是那些避不过,不得不见的人。
赵宣扫了三月祠堂,最近刚回来,错过了去敕羌的时机。阿姝如今不在,便是赵宣随我去,若真是应酬,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不过到时才发觉此人是前者,兄长的人缘真的很好,无怪当时整个太学都联名上书为他求情。
这位杨明甫杨公子,刚从畹城归来,带回了一小块灵璧石,本是想作为礼物送给曲帨,庆贺他升迁,但我一眼便相中了,于是只能试探地询问他是否愿意转赠给我。
他二人看上去很是意外,大约也没想到我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这块石头我瞧着合眼缘。两位可以同我回府,但凡我有的,尽可相赠。”
杨明甫摆手:“不必,若是曲兄同意,我倒不介意此事,更何况你本就是孔兄的义妹。我忙于政事,自醴京一别后,再未同他见过面,后来才惊悉他长姊已病逝。如今他安居百丈谷,还要多谢你。”
自己竟又借了兄长的光,实在是有些惭愧。曲帨在旁边笑笑:“我与杨兄不同,难得你瞧上我的东西,又这样大方,改日定要好好讹你一番。”
早便料到他的反应,且不说我与曲帨已熟得能称好友,不必互相客气,官场之上,倘若有人开口,对方又不予,基本已算得撕破脸了。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他们宦海沉浮,恐怕已形成习惯。
这样一来,一旦我话从口出,同强抢也无甚区别了,用旁的来交换也无可厚非。
待杨明甫离开,曲帨才问道:“往日里你若喜欢,也不见得会如此唐突地开口要,今次又是为何?”
“难不成我要等杨公子离开再提?他若介怀你将他所赠之物转赠他人怎好?”
曲帨白我一眼:“你晓得我不是问这个。”
我看搪塞不成,坦然道:“是为他,最近正巧在头疼来年生辰送什么,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我自然得争取一二。”
他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一牵扯到赵祾,你便像变了个人一样。这样说来,你已有想法了?总不是就这样送去放在博古架上落灰吧,灵璧石虽珍贵,但最好的那些都是贡品,常人染指不得,这块的形状欠佳。”
我故作玄虚地冲他笑了笑:“保密,你且看着吧。”
这话好像将他好奇心给勾了起来:“制成后可能让我看看?再怎么说,你可是从我这里得到的。”
“自然可以。”
于是此事便提上了日程,我与堂叔先打过招呼,拜托他帮我寻找能雕灵璧石的石匠,同时还不能叫赵祾先晓得了,堂叔爽快地应下了,瞧起来竟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自己画了笔山的图纸,又同石匠来回商讨了许多次,有几回已将石头切开了,却发现内部脉络同原先以为的不同,于是只能再改,最后好歹雕好了,虽与起先设想的不同,但也还算满意。
赵祾拿到那笔山的时候,我能看出他很有些惊喜,那本是块乌亮如漆的灵璧石,我与石匠尽力保留了石头的原样,山脉的走势与石头的纹路契合,整座笔山峰谷起伏自然,间有青黛与玉色,瞧起来像日光破云而出,洒在群山间,落下变幻有致的光影。
灵璧石声如青铜,古时还有人以之做编磬,赵祾敲了两下,声音清脆。他笑了笑:“你从哪里得来的?我竟完全不知情。”
我得意地摇头晃脑:“我自有办法。”
曲帨后来又见着此物,是某回来赵府借书,瞧见它就坦然摆在案上,上面还搁着我昨夜用了忘洗的笔。
“你将它雕成这样了?”他拿起那座笔山,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有些不可置信望向我,“如今这样,倒让我觉得当日让给你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了。就算是那些做贡品的石头,也不见得有你这巧思。啊呀,日后我的笔山也叫你画图纸。”
我连连摆手:“画图纸可以,但我可不是回回都能画出这么好的东西,旁的雕刻我就更管不了了,这事前前后后让我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我可再也不做了。”
赵祾回头瞧我,曲帨见我们样子,已猜了个七八,乐道:“她还未告诉你这是她从我这里换的么?我可是换了幅洛神图摹本和好些壁画拓本走呢。”
我瞪了曲帨一眼,他笑着咳了一声,这才发觉说错了话,道:“书也借到了,家主,夫人,在下还有旁的事务要处理,便先行回府衙了。”
他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还贴心地为我们关上了门。我叹口气,这也怪我,没有事先与曲帨通气,竟叫他就这么说给赵祾听了。
赵祾走过来,抬起手来替我理了理头发:“前些日子我问平月挂在东厢房的画为何换了,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你往常不是最宝贝那幅了,之前可是花了好几年才临摹好的?”
“哪有这么夸张,十来岁时画得慢,那是因为画快了笔便飘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然花了好几年……更何况从小看到大,我也看腻了。曲帨还不晓得这是我这无名小儿临的,换灵璧石值当。”
“他不知是你临的,但上过太学又考中了文探花的人肯定见过不少好东西,自然分得出个中优劣。你不必过谦,心无杂念,所以落笔有风骨,摹本亦存先人遗韵。”
我推推他:“既已换了,我觉得值便是值的。何况我能临出一幅,自然能临出第二幅,少不得的。”
赵祾被我的话逗笑了:“罢了,你总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直到现在,他也没再提过那幅画的事了。
到他生辰的时候,我突地想起,没想到又是一年上元节了,我竟还未同他一起坐过荆台的画船。年年想看,结果年年都没赶上,不论如何,明年一定要去了。
到家的时候,已入了春,百丈谷四时不分明,夏季无炎阳,冬日无冰雪,因此谷内早便是一幅杨柳青青的景象,我突地想起赵祾上次来百丈谷亦是春时,可巧,他总在最美的时候来这里。
再过半月便是阿姊与周氏的大婚之日,府里上下都张灯结彩的,长这么大,我还是头回见家里如此热闹。
府里上下多少还忌着从前的事,待赵祾礼貌且疏远,更不敢使唤他做什么,于是便嘱咐我多与他待在一处,最好四处去走走。百丈谷周围的景致很美,但许多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曾经我想,若是有机会和他一起来就好了,没想到如今倒真有了这样的机会,从前说过的那架秋千,如今倒也有机会同他一起去荡。
正是春时,花都开得很好,斑斑还是喜欢卧在树下的阴影里睡觉,往往会落一身花瓣,川乌在一旁打滚,看得人连心里都是软和的。
家里有什么采买的需求,我倒乐于应下,然后便不带随从,赵祾赶着马车同我去邻镇的市集上转转。
有附近买不着的东西,还得去再远些的木莲城,那儿有青钺山地界上最大的城隍庙,每日午时前都有许多人都在庙前支起摊子来,从牙尺剪刀之类、到农具胭脂,应有尽有,更有甚者,还能淘到些许古玩字画。
赵祾第一次同我去的时候还见着了一只长得颇像斑斑的茶宠,我们便买回来摆在了茶案上,结果第二日就被斑斑这家伙打碎了,我到的时候罪魁祸首刚从茶案上跳下来,几个纵跃,消失在了院里那丛芍药背后,徒留一地碎陶片,让人又好笑又无奈。
清闲的时光过的很快,转眼便到了婚宴当日,辰时谷内突然开始落雨,春雨贵如油的,又寓财意,爹与周家人都挺开心。
这雨下得好似知人心事,待到了未时一刻左右便停了,没妨着晚间的婚宴。
百丈谷的婚俗与荆台不全相同,礼成后新娘子也不必整日坐在新房里。前院是用来招呼父老乡亲的,由爹和明姨坐镇。
姐姐和周氏,不,现今已该叫是姐夫了,他二人去前院宴上略坐了片刻,便回了后院,我们在后院摆上了一桌小宴,全是平日里熟识的好友,准备吃酒。
姐姐和姐夫是被灌的最多的,除此以外便是我。酒喝到后来,阮怀淑最先倒了,我也有些晕头转向,赵祾见了,便帮我把剩下的皆挡了。
这么些日子,赵祾与我这些小时候相识的朋友虽算不上交心,但也已放下了曾经的龃龉,能如常相处了。那帮家伙见他帮我挡酒,当即就起了心思,势头反而从新郎新娘那边挪开了,皆到了赵祾这里。
我趴在一旁笑看,不知道赵祾是不是有意帮姐夫引开的,但他那边倒确实松了口气。
因为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会让大哥碰酒,因此滴酒未沾的他几乎要算席间最清醒的一个。
他见矛头都指着赵祾而去,便低声提醒我道:“赵祾酒量几何?你酒量也不算小,我瞧他方才也陪你喝了不少。”
若是外人,我肯定不会如此有恃无恐,但今日这里的皆是我的亲人好友,又是在自己家中,于是我同大哥小声道:“我还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他们若能把赵祾灌醉,我正好也瞧瞧。”
虽然我声音很小,但赵祾武功高,不仅鼻子好,耳朵也好,恐怕已全听去了。我见他轻轻投来一眄,眼里含着笑,意味深长的,但我头还晕着,也懒得去细思,心下也毫无歉意,只挑衅般地回以一笑。
眼见的天已黑透,饭也用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恐不合适,于是大家知趣地准备散了。
大哥先去厨房安排挨个送解酒汤,阿姊喝得人事不知。我素知周氏一向好脾气,今晚这洞房夜已被搅合了,但他倒也未曾露出什么恼色,反而将人打横一抱,先行离去。
赵祾低下头来问我:“还走不走得?”
我方才趴了一会儿,现在倒是没那么晕了,于是点点头。但不知是不是起身太猛,还是摇了一摇,他于是叹口气,也将我抱了起来。堂兄他们见状在旁边哄笑了起来,我气不打一处来,方才怎么没见他们打趣我姐姐、姐夫呢!
我挣动了一下,想自己下来走,赵祾笑了一声,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别逞强了,安静一些。”
脑子还有些木,不过听到他的话后倒是确实立刻安静下来了,甚至还伸出手去揽住了赵祾的脖子,方便他稳稳托住我。
这些日子赵祾同我住在我长大的那个院子里,屋里的陈设甚至都在原位,看起来往常爹、大哥、阿姊和兄长也没少帮我打理。
赵祾刚将我安置在躺椅上,平月就敲了敲门,进来把堂前送来的解酒汤放到了案上,我与赵祾各饮了一些汤。
平月刚要退下,我叫住她:“我想沐浴。”
她点头下去准备,赵祾在一旁道:“喝了酒沐浴,不怕醉成烂泥?”
“还没醉成那样,今早寅时便起了,闹到现在,又淋了雨,想洗一洗。”
赵祾没再多话,这一洗,却叫我发现自己比以为的醉得更厉害,出来时只来得及拢一件长衫,又把衣带随手系了系,尝试着向外走了几步,还差点把屏风给推倒了。
约莫是听见了声响,赵祾绕过屏风来确认情况,便见到了我的窘态,我听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怀柔,你是故意的么?”
“故意什么?”我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才发现自己是拢的他的衣裳,怪不得感觉各处都长了一截。
他不继续说了,只是又叹口气,扶住了我。
晕着有些难受,我坐不住,往后倒进了被褥里,还顺手把赵祾也拉了下来,他没有抵抗,反而撑头瞧着我笑:“还说不是故意的?”
我“嗯”了一声,方才不是故意的,现在是了。
他俯身来亲,酒意上涌,脑子混混沌沌,但意识又是极其清醒的,赵祾的吻几乎使我战栗起来,有些飘飘欲仙了。他笑着道:“怀柔……”
“什么?”我歪着头看他,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赵祾握住我的手腕,在上面印下一吻,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的眼神尤其缱绻,他问:“你很想看我醉?”
我这才想起方才他在席间的笑,他好意帮我挡酒,我却在一旁等着看笑话,心头有几分愧疚,但转而又觉得我实在没甚好愧疚的,遂中气十足地道:“你都见过我醉后的模样了,我也会好奇你醉酒之后会如何呀?”
他摇摇头:“那之后回了荆台,只有你我二人时,莫拉着旁人一起。”
我打了个呵欠,早前的酒劲上来,头晕得不行,摸了好几次,才取下他的头冠。
一头乌发散了下来,我拨弄了一下,又捻了几缕自己的头发跟他的搅到一起,头脑不很清明地编起辫子来。编好了又解开,解开后又编新的,我乐此不疲地玩他的头发,赵祾只是耐心地看着,最后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
第二日爹爹和明姨带着我们一众小辈去拜了祠堂,然后又去见过了母亲。祖坟都在青钺山南,但属于母亲的坟茔在另一片向阳的僻静山坡上,人迹罕至,春时白花鸢尾往往会长满山坡,每回去还得找上一会儿,才能见着被花草淹没的坟茔。
原先族中长辈是想替母亲修葺墓碑的,按着世俗眼光,若坟前长了草,必定是家中弃置、后人又不孝,未能好生看顾,但熟悉母亲的人都觉得她会更喜欢与这些花草同眠,所以此事也未再提起。
赵祾初见着,也有些许不解,不过很快眼中便浮现出温和笑意,我便知道不消我说,他已懂了。
待祭拜过后,爹与明姨便先行回去了,留我与赵祾在山坡上稍事歇息。因着方才我们在,母亲坟前多少被清理出些许空地,我便拉着赵祾坐了下来。
很神奇的感受,直到师父与我说了那些话后,我才终于感受到她是真实存在过的,有某种神秘的连结出现在了我们之间。昨日我问过明姨,明姨所说的与师父大差不差。
约莫是因为在她面前,所以许多秘密都可以说出口了,我头回将母亲的身世告诉了赵祾。意料之中,他也如我当初一般惊讶。
谷中风吹得坡上的白花鸢尾迷人眼,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柔软的花瓣:“附近的人都叫它‘坟头花’,都说此花多的地方阴气重。”
赵祾听闻忍俊不禁:“可它只是开着。”
“是呀,它只是开着。草木无情,是人有太多欲念,才会肆意曲解。”
赵祾彻底听明白了我想说什么,不免来敲我额头:“云来方丈没能劝你入佛门,真是令我惊诧。”
我朝他得意地眨眼睛,说出了许久以前没敢出口的那半截话:“这不是因为贪恋你么。”
他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我们一直在山坡上待到夕阳西斜,才往回走。太阳落山后,山间气温骤降,赵祾与我踏着最后一点金乌的余晖,赶上了家里的晚膳。
阮怀淑先白了我一眼:“爹差点就要派人去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太久没回来,在山里迷路了。”
“这怎么能忘,难得阿姊今日下厨,就算记不起也得努力想起来。”
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回过头去时,赵祾正看着我笑,心里不知为何暖融融的,同谷里一样,长出一片花海来。
阮怀柔视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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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