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果是新科进士的主场,每位才登科的进士周围都有来走动的各位大人。
但宦海沉浮,也不知这些初入官场的书生,哪个才能真正笑得好、笑得稳。因此这便像一场赌,进士赌自己跟对了党派,老臣赌自己看对了新人。大家都经营人脉,左右逢源,一个比一个精明。
最炙手可热的当然还是状元郎,他不必去结交,自有无数人前来,想同他喝一盅酒,聊两句闲。见着这情形,我不禁有些发愣,兄长起初是否也是这样?怀抱着满腹希冀入仕,却发现朝堂如一潭泥水,少不得官官相护、搅弄风云之辈。
赵祾似是没有这种宦海经营的兴趣,他所做的事,也不必拉帮结派去做,因此他同我便在末席坐了——虽然知州的官也不算小,但在这群一个赛过一个金贵的重臣里实在只能算个地方上的芝麻官。而新科的进士们虽没官阶,但毕竟今日主角是他们,因此我们只分得一个末席。
赵祾平日里就不在醴京,又坐末席,自然就没什么人认得我们,身边冷冷清清,非常合我心意。
我只愿清清静静地过完这一晚,无事发生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可老天偏不从人愿,没过多久,我不出所料地在席间见到了姬天璇,她还未落座,便先打量了一圈,然后居然走下了几级台阶,向我们而来。
我心里暗道不好,这平静场面多半撑不住了,就看她袅袅娜娜地停在了末席面前,我和赵祾立刻起身行礼,抬眼便见她居然悠悠笑了。
姬天璇今日穿的桃红宫装,额上又贴了朱红的花子,两个梨涡衬得她更加明媚动人,我听她道:“未曾想赵大人也在席间,倒是天璇怠慢了。”
“郡主哪里话,劳动大驾是赵某的过失。”赵祾话间不卑不亢,但是却淡淡,仿佛精神不大好。
“却不知你伤势如何了?”
他继续装出疲累的样子:“好得有些慢,劳郡主挂心。”
他两个一来二去唱戏一般,我倒像个摆设杵在一旁,末了,姬天璇像才发现我一般,冲我柔柔一笑:“阮姐姐近来可好?”
我愣了愣,一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她在同我说话,然后才回道:“甚好,多谢郡主关心。”
她又向我点头一笑,这便回了她自己的位置,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赵祾见我模样,朝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必多虑。
直到复又坐下时,我才发觉周围人看我们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原本无人打扰的小角落居然来了那么两三个欲与我们攀谈的人。
齐王嫡女还真是尊贵啊,只是同郡主说了几句话,便有人找上来了。
却没成想这边才应付完某位高权重的大人,转眼就看见今次的探花曲帨端着个酒樽对我盈盈而笑,他身旁坐了位闭月羞花的美人,想是在探花宴上邀请的姑娘,也不知是哪家千金。
老实说这探花郎长得确实不错,一双桃花眼也不知会勾去多少深闺少女的魂,但不知是不是因着他纯粹是个文人的原因,我暗中瞧了一眼赵祾,又看了看曲帨,觉得这位探花还是生得瘦弱了些。
思及此处,倒不禁有些飘飘然,果然我挑夫婿的眼光真是一等一的好。
曲帨只是盯着我笑,笑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又想起这位探花郎几日前给我添的麻烦来。
赵祾原在我身边,但他要同各位大人虚与委蛇,因此只能远远盯一眼曲帨,想顾却顾不上我。
再抬眼时,却见曲探花端着他的酒樽,带着他的美人,缓缓踱步到我们这边,但却不是来找赵祾的,反而笑着朝我道:“上回是在下眼拙,竟未看出夫人乃是百丈谷的阮氏。”
我见躲不过了,只能讪讪回他一笑:“哪里哪里,曲公子过谦,探花宴时还是我的过错,竟闹出这样的窘事。”
“说来我上回收到至交好友孔祯的来信,信中言及他近来似乎就在百丈谷,夫人可识得?”
识得识得,自然不能更识得了:“那是我义兄。”
“竟有这等事?”他看上去有几分惊讶,“你竟是孔兄的义妹,真是好巧。”
他们往往长袖善舞的,我一向有些适应不了,只能礼貌地笑笑,重复他的话:“确实是巧。”
仅这几面,我便能看出曲帨是个处事圆滑的,他必定已懂了我言外之意,于是看了一眼上位逐渐入席的尊贵人物们,点点头,朝我和赵祾行了一礼:“圣驾也快到了,在下不便叨扰,下回我于家中摆一桌席,届时还请大人和夫人不吝赐教,到寒舍一叙。”
我把不准赵祾的意思,亦不知朝中许多盘根错节,不敢轻易替他也应下,但毕竟是新晋探花请客,又不好直接拒绝,也只能笑着将此事往后推了一推,送走了曲帨。
待到皇上入了座,这场宴才算真正开始了。因着是琼林宴,席间都是才思敏捷之人,我头回知道奉承起人来也能这般妙语连珠,一连下来都不重样,却听来很是真挚,仿佛并未在拍马屁一样。不由感慨在座的臣子与进士们皆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
马屁拍了一圈,然后才准动筷,因在琼林宴,案上的都是凤凰饮,不知是不是因我心绪不佳,尽管酒确然是好酒,但我仍觉得这名满天下的美酒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香醇,心下有些失望。
酒刚过三巡,气氛逐渐松快起来,我瞥见角落里的侍女们,便知道该赐花了。
有太监向陛下耳语了几句,得了允后便轻轻摇了金铃,席间瞬间安静了下来。侍女们捧着一顶顶精致的花冠鱼贯而入,其后由翰林学士宣读新科进士的名册,陛下亲自为他们簪花,并赐凤凰饮。
原本前几个看着还新鲜,但到后来,却冗长得叫人昏昏欲睡。我本只是端坐着发呆,想着好不容易快结束了,就听皇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了齐王一句:“天璇往日都不在席上,今次身子可是好些了?”
被指名的小郡主便笑:“好多了,多谢皇爷爷关心。”
上首的皇上点了点头,同齐王道:“今夜才发现,天璇转眼就这么大了,在朕的印象中,她还是个会为养死了小鸟儿而哭的丫头呢,真是时光如梭啊。”
我听着谈话聊到姬天璇,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一下抬眼去看,正瞧见姬天璇也遥遥地看了我一眼。
她坐在很靠前的席位,玉阶之上,我看不大清她的神色,只莫名有些冷意澹澹。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就见她移开了目光。心头总觉得眼下何处不大对,可又实在找不出理由。
齐王看了眼姬天璇,回复道:“是,儿臣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现下看着天璇,知她过不了多久便要去鄢州,山遥水远的,分外舍不得,也很是担心。”
“臣下倒有一法,我观小郡主也到年岁了,不如给她物色一位有才干的夫婿,招作郡马,这样陛下与王爷自就不必烦恼了。”
“说得甚是……”上首的皇上沉思片刻,问了李贵妃一句:“贵妃可有人选?”
席间瞬时静得落针可闻,皆知陛下选择琼林宴提及此事,必然大有深意,我的心无由地突突跳起来,只望这预感莫要落到实处。
那厢李贵妃的一双剪水秋瞳滴溜溜扫过在座的一众青年才俊,掩袖而笑:“陛下也知道,太后与臣妾最疼天璇了,若要给她挑夫婿,定是世间最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她顿了顿,“臣妾心中原本并无人选的,但臣妾这些日子同赵大人与阮氏走得很近,他二人虽非功臣,也并非权贵之后,但皆如沅茞澧兰,令人心生喜爱。”
我坐在席间,只觉轰然降下了晴天霹雳,往日诸般浮上心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原先到底为何会不大喜欢姬天璇,也这才明白那种隐约的错位感是自何而来。
本以为只是自己多思,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的这样的主意么?这些话似洪钟敲响在我脑内,我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了。
赵祾突地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热意,我这才定了定神,没有真的倒下去。
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隐隐约约听见宝座上皇帝沉沉地问:“天璇,你意下如何?”
“天璇任凭皇爷爷决断。”她说完,复又低下了头去,只恭谨地坐着,并不在意往来的目光。
“赵卿。”陛下的声音极淡,他还没说完,赵祾立即离席跪下,我吓了一跳,本想与他一同,但赵祾起身前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牢牢地钉在了凳子上。皇上见状,似乎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些冷意:“你这是何意?”
“臣以为,不可。”他的声音清脆利落,虽不大,但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间回响,竟让人心里一悸。
“你待说说,为何不可?”上位的人搁下了酒盏,以手支颐,看似平易近人,实际上我们都知道,眼下若说错了话,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而他的那道目光,越过满殿重臣,仿佛千斤重担一般,直直压在了我们肩上。
“小郡主金贵之身,与臣乃是云泥之别,臣一则未立大功,二则无祖上庇荫,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若陛下是觉沱郡远离醴京,恐小郡主在鄢州有所不便,臣可随时照应,这本也是臣的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