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苑里鹿群惊走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和李贵妃在行宫内吃茶。闻言我手一抖,才沏的滚水就泼了自己一身,李贵妃脸也直接白了。
原因无他,赵祾和陛下、齐王今日都在猎场中。
从前我最喜欢听故事,我的舅爷爷伍悬常年行走江湖替人看病,见多识广,我时常磨他给我讲各地见闻,我是听过鹿群惊走到底是何等骇人的。
“受惊的动物奔走时,犹如万雷轰鸣,所过之处,不论是何物,都只有被踏成肉泥一个下场。就算你武功高强,如果避之不及,也无处施展,只能认命。”伍爷爷当时是这样同我说的,在这个当口,想起这话只叫我心惊肉跳。
李贵妃当即便叫人抬了软矫来,要立刻去看,我也要跟去,她没有多说什么。
我一面担心得紧,一面又安慰自己他功夫那样好,肯定可以避过,伤了谁也不可能伤了他的,但心下还是焦急如焚。
赶到猎场时,李贵妃便撇下我,径直去找皇上了,陛下与齐王无事的消息当然早已传遍猎场,但赵祾呢,我又该向谁去问?
我看着人来人往、大家都行色匆匆的营地,只觉得茫然无措。这里全是我不认识、也不认识我的人,前所未有的焦躁几乎蒙蔽了我的心智,炙烤得眼前一下就模糊了。
没有时间给我难过,我抹了一把眼泪,正动了不然挨个去寻的想法,就听上风处有熟悉的声音在叫我:“少夫人?少夫人,果真是你!”
我一回头,发现是赵宣,赵祾来醴京时带的人不多,却正巧有他。我此时才想起他也是挂了一官半职的,只是不知道这两天被派去了哪里,但既有官职在身,出现在天水苑便并不奇怪了。
看见他,我心里的石头便落下了大半,既然他现下是这模样,那赵祾便不会有事,否则他现在定然不是这副神色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身边:“少夫人,主子没大碍。他知您定会寻过来,所以命我在此等候,请随我来。”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要紧处,才落到实处的心就又悬了起来,不禁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没大碍?”
赵宣见状,停住了脚步,向我深深一拜:“当时鹿群离主子太近,他本躲得过,该没事的,但当时他身边还跟着茛媛郡主,郡主……”
看上去他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碍于身处天家猎场,终究还是只道:“主子为保郡主无恙,受了伤,不过已请太医来包扎了,主子说了无碍,少夫人还是勿要担心。”
我深吸口气,平复自己的心绪。此事无人有错,最终我只能抑制住心里的忧虑,尽力淡然地说:“走吧,他在哪里?”
我到赵祾所在的帐篷时,只觉得心内一团乱麻,虽说没事,但也不知他伤在了何处,伤情又如何。
看见茛媛郡主站在屏风外时,我还有些许意外,但想到赵祾是为她受伤,她在此处,也不甚奇怪。我此时非常不待见她,但还是依规矩向她行了一礼,然后就进了屏风里。我见到赵祾时,他正赤着上身,太医正着手为他裹上纱布,出乎我意料地,此处居然有三四名太医。
约莫是听到了声响,他抬起眼来便看见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倒先笑了,这一笑让我忽然便像吃下了定心丸一般,绵绵密密的雨将心头的急躁尽数浇熄。
“你吓死我了。”话出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仅语带哽咽,连声音都在轻颤。
赵祾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要来牵我,老太医们忙让开,我见他不仅身上裹了不少止血的布,右手更是被包得像个粽子,我问道:“怎么伤的?”
赵祾正欲说话,我知道他定然早已想好了说辞,便没给他机会,抬手制止了他,看向一旁的某位太医。老太医见我看他,神情略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句,道:“大人是闪避不及,被鹿角勾住,右手折了,但现今已经接好了。至于大人身上的伤……是护着郡主滚落的时候被野棘扎伤的。”
我听到此处,转头问赵祾:“满地都是野棘?”
赵祾见事情都被太医抖落完了,只能无奈回道:“是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光是想想就浑身都疼,正准备发难,他见状,便知道此事决计不能善了了,于是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我的手暗示我回去再说。我狠狠地剜他一眼,只能把话都咽回肚子里。
他微微扬声道:“多谢郡主好意,各位太医妙手回春,下官已无事了,可否离开此地?”
屏风外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抬轿子过来。”
我抬头看了一圈这顶帐篷,这才发现正是郡主的规制。原来我们还在茛媛郡主的地方。
“已打扰多时,就不便劳烦了。下官伤得不重,可以自己走回去。”
外间再无声音。
太医们纷纷告退,我替赵祾找衣物,在屏风内看了一圈,只发现了一套男子的衣裳,却不是赵祾的,不免有些疑惑,那边茛媛郡主的声音又凉凉传过来:“赵大人的衣物都被野棘钩坏了,我便差人寻了件新的。”
这衣裳一摸便知,必定不是一般的昂贵,我暗叹,只能隔着屏风朝姬天璇行礼道:“多谢郡主。”
和赵祾一起去向姬天璇告退的时候,那人还是冷冷清清地站在我方才看见她的地方,脸上无甚表情,因此也看不出情绪,只虚虚一抬手:“你受伤了,便不必行礼了。”
赵祾便从善如流地道:“那便多谢郡主了。”
我在赵祾身后,看他走路倒是无恙,不免皱眉问:“真的无碍吗?我其实力气不算小,你若让我扶着你走回去,也没问题的。”
他见我实在担心,正色道:“就是太医们说的那样,满地野棘是真,但我滚得快,所以除了右手,都是皮肉伤。不信的话,回去你再检查便是。”
待到了帐子里,他便张开手站得像个衣架子,我疑惑地瞧他,他便歪头道:“你不是要验伤么?在下任姑娘处置。”
他来这样一出,弄得我不得不笑出来,待一层一层地解了他的衣带后,又去解止血的细布。果真如他所说,只是些皮肉伤。
虽然还是有些血肉模糊,看得我连连皱眉,但好在太医们已经给仔细清洗上了药,恐怕是碍于郡主之势,他们甚至没放过任何一细小的伤口。
我这便才去看他的右手,老太医们的医术应当比我好,他们说接好了,我便不敢拆了。只是瞧着这么个大白馒头,我心里还是忐忑,忍不住问道:“这手可还好?”
“小时练武伤过更重,当时也只是草草包扎,没多久便好了,只是这回太医们要显出自己重视,所以……”他说这话时本漫不经心的,眼神扫过我的脸,似是察觉到不对,话就断在了嘴里。
我盯着他看了不一会儿,便道:“我记得我送药方的时候叮嘱过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既然这样,那我下回也去救个谁,随便断一断手,你也便体会一二我此刻的心情。”
心中被强压下去的情绪又浮现出来,实在是苦涩,难以对人言。救人没有错,但他一定想象不到听闻的时候我心中有多乱。
鹿群惊走这么危险的事,我不敢想象若是他慢了一刻,结果会如何。
“怀柔。”他过来牵我的手,原本语气柔和,想是要哄我,我还没说话,他已掀了我的袖口,话也重了几分:“这是什么?怎么手臂上也有?”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发现从手腕到小臂上居然有一大片通红的印子,居然已肿了,这才想起当时一失手,滚茶便泼了上去,我竟一直没什么感觉。方才笼在袖子里,所以没人发现。
本来我不觉得有什么,也一直忘了处理,此时看见了,便有种后知后觉的灼烧感顺着手臂攀了上来。
我正同他赌气,欲挣开来,赵祾却加重了力道,不许我缩回去,我只能偏过头去不看他,回道:“茶水泼到了。”
他本欲说我,但忽然想到了什么,摇摇头笑了起来:“好了,不必下回了,这便都还给我了。”
我听他扬声道:“赵宣,去冰窖取些冰来,还有药膏,你们少夫人喝茶也能烫着自己。”
还不是因为你!我哼了一声。
之后在天水苑的日子还算安宁,赵祾依旧每日去教授小郡主武艺,不过因他受伤,所以也只是站在远处指点一二。
而我因着上次被滚水泼着了,李贵妃终于放过了我,不再叫我每天随侍左右。或许是赵祾的安排,赵宣和平月最近每日倒是都在,我的日子也就没那么沉闷。
这日正午,我同平月合计着在帐篷里制作药膳,刚摆弄好山药糕,赵宣就凑过来道:“闻起来好香,少夫人,我能来一块吗?”
我还未说话,身后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那是姑娘做给你主子的,专程堆好了,瞧着漂亮,不能动,你吃我这里的吧。”
我当即有些愣住,回头去正见平月用筷子的一头打了赵宣的手:“不许直接拿,用这个!”
平月同我认识得早,百丈谷又一向没什么尊卑概念,所以比起侍女,她更像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因着从小结巴,虽然后来好了,但她的话也一直不多,到了荆台后,又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我已很久没听她主动起过什么话头。
也不知从何时起,平月和赵宣熟络了起来,或许因为一个总跟着赵祾,另一个总跟着我,所以他们俩时时也凑在一起。
平月总是很安静,有时候甚至会让人以为她并不在,但若是唤她,又总是能收到回应。
细想从百丈谷来到荆台后,我不是和赵祾待一块,就是在忙医馆的事或是族内的账目,她也从不主动提起自己,所以直到此时,我才发觉她同赵宣的关系比我以为的好了不少。
我本还怕她跟我到了荆台会不习惯,但眼见得现在的情况,我也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