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唇角挂着深深的弧度,看向岁栀慕的眼神疯狂而又热烈,仿佛在看一位跌落尘埃的神明。
又仿佛在看一件让人疯狂的死物。
他瞳孔轻颤,兴奋地伸出手,指向岁栀慕:“抓住他!
“只要抓住他,大家都能长生!”
这话如同一碗沸水,毫不留情地波在了一锅滚烫的热油中,瞬间便炸得人群沸腾起来。
在场的人眼睛通红,嘴角笑容灿烂到近乎诡异,如同怪物,冲向二人。
岁栀慕看着疯狂的人群,看着眼前的一切,五指抑制不住的颤抖。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近乎刻入骨髓的记忆如同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也该忘了,可是真当再次亲眼见到这些事时,那些痛苦还是如附骨之蛆般啃噬着全身各处,痛得仿佛灵魂都在打颤。
那时候的岁栀慕还很小,年幼的他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因此很多人就都知晓了他的秘密。
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有就有人觉得,只要吃了能生的人的血肉,那是不是自己就也能长生了?
这个说法一出现,瞬间便让他从人人惧怕的“怪物”,成了所有人哄抢、让人疯狂的中心。
他至今忘不掉,站在人群中时,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嫉妒、怨憎、渴望,甚至还有哀求,他们将他逼上神坛,便没有丝毫愧疚地索求着他的一切,仿佛作为“神明”的他生来就该为人们奉献一切似的。
最初,岁栀慕给过他们,从那之后,索求就变得越来越多,他害怕,恐惧,但是他能够做到的,只有跑。
逃离人群的中心,逃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远离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像曾经那样,像现在这样,站在人群中,看着人们对他祈求不断。
岁栀慕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猛然回神,狠狠攥紧了手中的剑,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眼前
墨景年的身影与记忆中的重合。
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和手段,用自己的命,给他开辟出一条生的道路,让他可以毫无忧虑的离开一切。
就像现在这样。
墨景年在数百人围成的圈子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条路,然后回过头,冲他露出笑容:“哥哥,你先走,不用担心我。”
许是因为有他在场,因此墨景年并没有杀人,只是将那些人打晕或是放倒,痛苦的哀嚎声不断往耳朵里钻。
不过这也让他受了不少伤。
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毫无章法的攻击让墨景年受了很多伤。
胳膊上,腰腹上,甚至是往上那张满是笑容的俊美脸颊上,都带着血。
猩红的鲜血像是一根尖细的针,刺进岁栀慕的眼中。
岁栀慕并没有离开这里。
他并不是不相信墨景年,只是他们周围仍旧站着的人还很多,受了伤的墨景年还被下过药,他若是真的走了,最担心的人安全了,那墨景年连最后一丝胜利的机会都没有。
“呵……”岁栀慕轻嗤了声。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狠,最终全部凝成了一滩毫无活感的冰冷死水。
手中的长剑骤然出鞘,锋利的剑刃在阳光下闪着森寒的光。
和主人一样,冰冷至极,没有感情。
他抬起剑,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淡淡的开了口,道:“你们一起,若是有一人能伤了我,那我便放血给所有人。”
他说着,转了转剑柄,一一指向在场的所有人,最终,剑刃稳稳地指向领头的男人,那古井无波的眸中一并闪过瞬间的狠厉:“放心,我不杀人,我只会废了他。”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恰是因为这平淡,让人觉得他势在必得。
人们只感觉原本平静的四周似乎在瞬间起了一阵风,面前飘飘如仙的雪色身影消失不见,紧接着便是男人的哀嚎。
岁栀慕近乎是在瞬间便出现在了人群中,锋利的剑刃毫不留情地砍下了面前人的胳膊,他周围那冰冷却凌冽的杀意仿佛凝成实质,压得所有人近乎都喘不过气。
一瞬间,四周便只剩下了那痛苦的喊叫,其余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再上前半步。
那些疯狂,渴望,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余下的,便只有最原始的惊恐,以及畏惧。
岁栀慕扫过几人的脸,慢吞吞的收回剑,取出一块帕子擦起来,这种悠闲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诡异却并不突兀。
看剑干净了,他收起帕子,看向人群,冷声道:“不想和他一样,那就让开。”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又齐刷刷的看向地上躺着的人,似乎是在做心理斗争,没多久,围着的人群便让出了一条路。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药也下了,打也打了,事实证明,他们打不过。
再揪着不放,那不就是自讨苦吃嘛!
他们都只是普通人,也没必要为了得不到的长生,把自己的命丢了。
岁栀慕并没有回头,没有去看墨景年,他像是徘徊于世界之外的独行者,看着所有的一切却一言不发,沉默地向前走。
这条路似有千米远,刚跨出没几步,身边忽然响起“扑通”一声——
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跪了下去。
那是个男孩儿,瞧上去约莫十五六岁,不大,他眼中满是泪,哽咽着道:“我娘染了重病,治不好,大夫也说没几天可活的了,求大人给我些血,您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您尽管拿去,就算是我的命也可以!”
说罢,还磕了好几个头。
他似乎是想要上前去扯岁栀慕,但是却被那周身的冰冷与死一般的气息吓到了,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不断祈求。
有一个人跪了,接下来便有第二个,他们跪在岁栀慕旁边,诉说着自己的苦衷,而他们要的,都不过是一点血而已。
岁栀慕脚步顿了一下,没有拿剑的那只手狠狠攥紧,嵌入掌心,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人,只是加快了脚步,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这儿。
直到远离这里,岁栀慕才脱力般的松了手,长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墨景年捡起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将它摊开,露出了掌心被攥出的伤痕,而那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岁栀慕下意识缩了缩手,但是并没有收回去,等到掌心的伤口彻底恢复,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他才抽回手。
岁栀慕似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扯了扯唇,听见自己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虽然知道墨景不会做出任何过分的事,毕竟以往来都是如此,但他还是怕,他畏惧将这些伤痛以及异于常人的地方展现在任何人面前。
任何人。
墨景垂着眸,并没有开口。
岁栀慕再次攥紧拳头,强压下身体的颤抖,用有些无力的语气,苍白的辩解:“我的血…没用的……”
若是有用,他早就给墨景年、莫惊春他们灌下去了,何来独自一人存活数万年之久这一说?
但是从未有人相信过他。
越是辩解,便越是显得他在掩饰着些什么,人们也越是疯狂的想要得到他。
墨景年依旧没有说话,青年温柔而又轻缓的抬起他的手,让紧攥的五指放松,才道:“会疼的。”
岁栀慕:“什么?”
墨景将他的手合拢:“即使受伤了能很快愈合,但是受伤的那一刻也是很疼的,哥哥还是不要受伤的好。”
他这话说得很不合时宜,而且着实没什么信服力,岁栀慕身上干净净,皮肤毫无瑕疵,相反,他的身上却满是伤口,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反肤。
岁栀慕看着墨景年,似乎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许久之后,他才“嗯”了声。
什么也没有问。
没有问墨景年为什么要转移话题,为什么要说这些。
墨景年沉默了会儿,又道:“我不会问的。”
他的声音很是落寞,带着些自责,又默默补了句:“只要哥哥不想说,我都不会问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强,强到能够保护岁栀慕,但是真遇了事,却要反过来被岁栀慕,这实是不该。
既将人带了回来,便该负起责任才是。
他的懊恼,自责,所有的一切情绪,岁栀慕自然是看了个清楚。
岁栀慕轻叹一声,取出药瓶给墨景年上药,同时道:“不用自责的。”
毕竟是他自己不愿意跟别人讲这些事。
“那哥哥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些离开呢?”
墨景年突然这么问。
他有些不安。
开始时,只是抱着想要保护、照顾岁栀慕的心思才将人带了回来,但是现在看来,岁栀慕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那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呢?
而且他也不懂。
这样厉害一个人,为什么要留在那个正道门派里呢?
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岁栀慕是那什么阁的阁主,但是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便很快便被否定了,毕竟初次见面的时候岁栀慕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也太脆弱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这么一个病恹恹的美人,怎么可能是阁主呢?
而且他当时说出自己的猜想时,岁栀慕也并未否认。
墨景年心烦意乱的想着,下意识便握紧了岁栀慕的手,近乎是不安的,甚至是语无伦次的道:“哥哥既然这么厉害,那当初为什么要留在那个阁……”
岁栀慕适时补充:“天殊阁。”
“哦,天殊阁。”墨景年抿抿唇。
“那哥哥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受置于人,又为什么要同我走?”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想听到岁栀慕亲口告诉他为什么,这种渴望近乎是疯狂的袭卷过整个大脑,带走所剩不多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