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在恋爱博主的赛道,目前“任性的小任”这个账号可以说是绝对的头部,完全没有对手,只要他任侠愿意继续做,收入和流量都会非常客观,就像以前一样。
但人总得有点梦想和执着吧?
网红本身是个符号,那些海量的评论本身也只是网络上的赛博数据,不值一文,但隔着网线的情感联结是真实的,他喜欢真的东西。
他不想撒谎糊弄粉丝,没意思;也不想再找一个演员,把以前拍过的视频旧瓶装新酒地再表演一遍。
人活一辈子,总得干点有意义的事。
而且,他总记得黄博帆的那句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账号,你不能否认,没有我就没有这个账号!”
全是胡扯,任侠冷笑了一下,黄博帆从来没参与过运营,从创意到剪辑都是他自己。
见鬼去吧,没有你——没有别人,我的账号依然是我的账号。
钱哥叹了口气:“好吧,尊重你的意见。等你想好了复播的主题跟我说一声,我来安排时间。”
“好。”任侠答应一声,挂了电话。
钱哥是不能找了,最好也不要让其他可能认识钱哥的人知道他在外面开小号还接约稿这件事,任侠想了想,翻了一遍通讯录,给之前唐纬之介绍的那名律师发了消息。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声。
【唐纬之:你要找律师?】
任侠一惊,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事闹的,莫名有种被抓奸了的尴尬感。
呸,什么抓奸,没有抓奸。
任侠对着手机敲敲打打半天,最终只发过去一个字:【对】
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对面的回复就来了:【我今天在他们所谈事,他们没有这个方向的律师,就让我看了看。】
【合同大体没什么问题,具体细节等我回来说。】
【好的,谢谢师兄!】
唐纬之这人有个神奇的能力,无论多晚回家,身上的衬衫永远是整齐的,就像刚刚熨过。任侠瞄了几眼他的衣料线条,忍不住在心里勾勒这种褶皱该怎么画,被唐纬之望了一眼:“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太谢谢了。”任侠摆摆手。
唐纬之讲得条分缕析,合同确实没坑,又提了几点需要他注意的地方。
“那就好,”唐纬之喝了口水,“你太客气了,谈合同怎么不找我?”
“我怎么敢的?”任侠顺着开了个玩笑,“总不能让你收一份房租还干律师的活,那也太对不起我的房东了。”
唐纬之手上的笔转了一圈:“不止是房东,也是师兄。”
“师兄你又没欠我钱,”任侠说,“说到这,其实这几天已经打扰师兄很多了,我想要不约个时间,我提前搬走吧。”
“你找到房子了?”唐纬之提醒他,“合同签的是两个月。”
“合同签的那点钱连个厕所都租不起,”任侠笑,“我今天和经纪人商量了一下,后面可能要开始直播,直播其实挺吵的,还有各种设备要摆,太打扰了。”
唐纬之沉吟了一下:“直播其实没问题,客房空间不够大的话,你可以在客厅;快到期末了,我基本都在学校,所以其实也不会打扰到我。”
“那也……”
唐纬之伸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止住了任侠要说的话。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多留两个月,”他说,“暑假我可能要出差,之前装修的时候楼上渗过水,当时我在外地远程处理的,很不方便。马上楼上要入住,也不知道彻底修好没有,如果有个人住着,能第一时间帮忙处理。当然,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没事没事,”任侠赶紧说,“那我住到合同结束。”
任侠突然觉得一切都合理了,难怪唐纬之这么有钱,还愿意接受有人在豪宅的客房借住,原来是为了以防万一,既然签了合同,当然不能失约。
反正接下来唐纬之要忙,他也要忙,应该也不会有太多碰面的机会,大不了他多出去吹吹江风,找找灵感,等余乐言过来再和他一起出去住酒店。
等后面找到房子了再搬走,也更从容。
这样也不错。
“好,那要谢谢你了。”
“客气了,是我要谢谢师兄照顾我。”任侠坐直了。
“都在外地,又是校友,应该的。”唐纬之点到为止。
两人很自然地把早上那点微妙的尴尬绕了过去,好像谁也没有提起过关于“昨晚”的话题。
咖啡机滴滴响了一声,空气里弥漫开咖啡的醇香,唐纬之松了袖口,起身去厨房:“来一杯吗?”
“不用了,”任侠说,“谢谢师兄。”
“难得啊,我认识的雾中学生没有不喝的,高三喝得尤其凶。”唐纬之端着一杯咖啡回来,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很随意,聊天似的。
任侠被勾起了一点回忆:“就是因为高三喝得太凶了,后来就不耐受,喝一点就心脏砰砰跳,晚上睡不着。”
“哦?”唐纬之似乎是笑了下,“太刻苦了吧,我还记得我高三那年,经常在午自修跑到孔子像附近看闲书,那边很少有老师抓。”
任侠也陷入了回忆。
雾城中学校园的东南角有座孔子像,很老了,没什么别的作用,主要供学生们在每次考试前许愿,孔子像前常常摆满了零食、水果和饮料,有的贡品上还贴着五颜六色的便利贴,上面用黑色水性笔写着希望某一科能拿到多少分的具体KPI。
具体灵不灵,谁也不知道,但每到期中期末,孔子像前面就摆满了东西,学校屡禁不止,只得放任。
雾城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生源好,而校风自由,老师们惯于给学生大量的自习时间,任侠很少去孔子像那边,但经常趁自习课去天台。
“那你偷吃过贡品吗?”任侠问。
“没有,不是说偷吃贡品会挂科?”唐纬之指尖的笔又转了一圈。
确实有这个说法,不知道是哪一届老师先传出来吓唬学生的,但每一届都有人在考试过后偷吃,美其名曰考后吃不影响,孔夫子他老人家已经发过力了。
两个已经离开中学时代很久的成年人,突然分享了共同的校园回忆,任侠莫名有了些校友的亲切感。
“那你呢,你的高三怎么样?”唐纬之很自然地发问。
“我的高三啊……”任侠说,“挺累的。”
他有过两次高三,两次都是在江城。
第一次的时候他初来乍到,整个人的情绪状态并不好,还要为生活费在网上接约稿,充其量只有一半的精力放在学习上,那一年的同学他基本上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有个老师讲话带着江城口音,有点催眠,他有时候熬夜画稿,第二天早上就老犯困。
第二年他转了艺术生,被学校统一打包到另一个校区集训。这一年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考,学习状态回来了些,也很拼,从早到晚,起早贪黑地跟着画,喝完的空咖啡瓶子最后卖了一百多块钱,毕业之后那两年闻到咖啡味就恶心。
“那时候我本来想买速溶咖啡的,比较省钱,但是当时学校的开水机有问题,出的水总是**十度,不够热,冲出来的咖啡有股油渣味,太难喝了,”任侠比划了一下,“所以最后还是买瓶装咖啡了,那种小瓶的浓缩咖啡,和同学一起成箱成箱地从网上批发。”
那时候每周日下午放假,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去驿站拿咖啡,几个人一起搬。
唐纬之很安静地听。
那段时间的事任侠很少对别人讲。黄博帆在大学也很忙,有自己的事;讲给父母,他们只会说谁让你和男同学早恋,要是你老老实实听父母的话,不折腾什么出柜,就能在雾城待到高三,说不定还能考到top 2,都是你浪费了自己的前程;讲给任佳,她只会暴躁地狂骂黄博帆然后试图给他打钱;讲给同学朋友,只会收获同情和欲言又止的目光。
你的选择是错的,你走了一些弯路,这是应当付出的代价——他们都这么想。
“现在想想那一年也挺好玩的,”任侠笑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学美术,学到了特别多东西,而且同学都挺有意思的。”
他遇到了在雾城中学永远不会遇到的事,也见到了在那里永远不会见到的人。
校考的时候一群人拎着水桶,提着颜料箱,背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画笔和工具叮铃咣啷地去考试,远看像一群逃荒的;冬天突然降温,暖气还没来,一群人在画室里冻的握不住笔,还得倒热水试图融化结块的颜料,隔壁的女生拿出一盒粉色的暖宝宝分发,成了全班的爸爸……
原先任侠的头发在雾城中学特立独行,天天被老师揪着骂,到了集训的时候竟然都不算出挑的。艺术生中盛产神人,有复读三年只为上T大的绿毛哥,每天偷偷在学校墙上和课桌上画二次元同人的黄毛姐,以及每天破解学校发的平板点外卖的蓝毛姐。
他跳出了原本的环境,实打实地开始了另一种人生,也观察到了许多属于别人的、不受优绩主义束缚的精彩人生。
人生不是一张试卷,没有标准答案,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任侠挑着有意思的事讲了两句,自己笑了。
“听起来确实挺精彩的,比起来,雾城中学就太无聊了。”唐纬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