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条羽毛手链锁进抽屉的第三天,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周末的油画班。
这个决定做得突然,甚至有些冲动。经过公司楼下布告栏时,那张色彩斑斓的招生简章像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我的脚步。上面写着:“用色彩表达你无法言说的世界。”
我无法言说的世界是什么?是江西辰,是九年,是求而不得,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于是,我报了名。
画室坐落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旧楼顶层,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味。教画的老师是个扎着小辫子的温和男人,他让我们第一堂课自由发挥,画任何自己想画的东西。
“不必追求形似,感受色彩,表达情绪。”他说。
我对着空白的画布坐了整整半小时,调色盘上的颜色混乱不堪,如同我的心绪。最后,我拿起笔,蘸了一大坨普鲁士蓝,混合着一点钛白,在画布上涂抹开来。
那是一片沉郁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蓝色。像深夜的海,像他衬衫最常穿的颜色,也像我无数个等待他消息的夜晚,手机屏幕映亮的脸。
我画得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老师走到了我身后。
“很强烈的情绪,”他轻声说,没有评价好坏,“蓝色是忠诚,也是忧郁。你在画什么?”
我愣了一下,看着画布上那片近乎绝望的蓝,喃喃道:“……影子。”
一个见不得光的,忠诚而忧郁的影子。
老师点点头,没再多问,走向了下一位学员。我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种被看穿后的虚脱。
就在这时,手机在画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周末的下午,尤欣悦通常有舞蹈排练,这是他“老朋友”的可用时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起。我看着那幅蓝色的画,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指,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我和江西辰之外,还可以有第三个世界——一个没有他雪松香气,只有颜料和画布的世界。
电话固执地响了一会儿,终于沉寂下去。
几分钟后,陈昊的消息跳了出来:「听说你开始学画画了?不错,终于干点人事了。」
我忍不住笑了。他总是这样,关心也带着刺。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我回道。
「江西辰刚问我你是不是在忙,说他打电话你没接。」陈昊的信息紧随而至,「我告诉他你可能在约会,没空理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能想象到江西辰听到“约会”二字时微微蹙眉的样子。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意外,还是……有一丝不快?
「你别乱说!」我飞快地打字。
「怎么?怕他误会?」陈昊的回信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蒋诗莹,你就是要让他知道,你的世界不是永远以他为中心。试试看,天塌不下来。」
我看着那句话,沉默了。
是啊,试试看。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复江西辰的消息,也没有打回去。我将手机调成静音,重新拿起画笔,在那片蓝色上,又覆盖了一层更深的蓝。
直到傍晚下课,我才打开手机。有三个江西辰的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
「诗莹,在忙?本来想约你晚上一起吃那家新开的日料。算了,下次吧。」
没有追问,没有担忧,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下次吧”。仿佛我的失联,于他而言,不过是错过了一顿饭而已。他笃定我总会在线,总会回应,就像太阳总会升起。
这种笃定,比责怪更让人心冷。
我没有回复,拿着那幅未完成的蓝色画作,离开了画室。外面的天空也是蓝色的,却比我的画明亮许多。
周一上班,我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审稿、校对、联系作者,忙得脚不沾地。下午,江西辰的电话还是来了。
接通的瞬间,他那边有些嘈杂,像是在工地现场。
“昨天怎么失联了?真去约会了?”他语气轻松,带着惯常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陈昊这个乌鸦嘴。
“没有,去学画画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寻常。
“画画?”他果然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不过也挺好,培养点业余爱好。”
看,这就是他的反应。不过是一件“挺好”的事,像评价同事新换的发型,或者楼下新开的甜品店。他不会追问为什么是画画,不会想知道那片蓝色对我意味着什么。
“嗯,打发时间。”我说。
“晚上有空吗?”他切入正题,“欣悦跟她闺蜜去逛街了,我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又是这样。在尤欣悦不需要他的间隙,他来填充我的时间。过去九年,我对此甘之如饴,甚至暗自窃喜。可今天,听着他理所当然的语气,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关于“自我价值”的稿子,一股莫名的抗拒感油然而生。
“今晚不行,”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约了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约了人?”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谁啊?”
他居然问了。他以前从不会追问这种细节。
“画室的同学,约了一起练习。”这不算撒谎,下课前确实有个开朗的女生约大家一起写生,虽然我还没答应。
“……哦。”他应了一声,停顿片刻,才说:“那行,你去吧。下次再约。”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背上,手心有些潮湿。拒绝他,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天,也确实没有塌下来。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仿佛习惯性为某人预留的位置,突然被撤走了。
下班后,我并没有去画室练习,而是去了书店。我在心理学书籍的区域流连,最后买了一本《依恋与情感独立》。结账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晚上,我泡了杯茶,坐在灯下翻看那本书。当看到“过度付出可能是一种隐形控制,企图用付出换取爱与关注”时,我的手指僵住了。
我这九年的陪伴、倾听、出谋划策,难道也是一种隐形控制吗?控制着他留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我长久以来为自己构建的“深情”外壳。或许陈昊说得对,我就是在自我感动式的奉献里上瘾了。
就在这时,手机亮了。是江西辰发来的一张照片——一碗看起来色香味俱佳的牛肉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附言。
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求助”时间,主动分享他的生活日常。是因为我今晚的拒绝吗?是因为陈昊那句“约会”的戏言,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领地般的警觉?
我看着那碗面,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疲惫。
我没有回复。
放下手机,我走到书桌前,翻开了落满灰尘的日记本。上一次写日记,还是大学时代,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他的琐碎心情。
我拿起笔,在新的空白页上,缓缓写下:
「今天,我拒绝了他的晚餐邀约。第一次。
他说他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原来,我只是他用来填补‘一个人’时光的工具。
原来,我做了九年的,不是一个默默守护者,而是一个……备选项。
影子渴望光,但光从未真正照耀过影子。
光,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或许,影子也该学会,在黑暗里独自起舞。」
写到最后,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
合上日记本,我走到窗边。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的天幕。楼下街道,车流如织,每一盏车灯都在奔赴明确的目的地。
只有我,像一艘迷失了航向的船,在名为“江西辰”的漩涡里,打转了九年。
但至少,今夜,我写下了第一个字。
画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的气味,我握着画笔,试图在画布上勾勒出老师布置的静物——一只粗陶罐。可笔触却不由自主地描摹出另一个形状,一个修长的、带着雪松香气的身影。
九年了。有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纹路,轻轻一碰,就隐隐作痛。
第一次见到江西辰,是在大一迎新晚会那个慌乱的后台。我抱着一摞节目单,像只无头苍蝇般冲向舞台侧方,却在转角处撞进一个带着清冽松香的怀抱。节目单雪花般散落,我慌忙蹲下,抬头时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小心点,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那个声音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冷又温柔。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蹲下来,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帮我捡起散落的纸张。
“江西辰,建筑系大三。”他递还节目单,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蒋诗莹...中文系大一。”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选了另一条路,如果我们不曾相撞,如果我没有抬头看见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明亮的眼睛,我的整个大学时代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命运没有如果。
当晚,江西辰在台上弹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他微闭着眼,手指在吉他弦上滑动,嗓音低沉而深情。台下尖叫不断,我站在帷幕后面,心跳如擂鼓。
那一撞,那一曲,便撞乱了我整个青春。
“这里,阴影部分可以再大胆一些。”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低头,发现画笔不知何时已在粗陶罐旁边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我慌忙用颜料覆盖,心慌意乱。
大二那年,我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加入了他所在的音乐社团。第一次活动,我躲在角落,看着他被众人环绕,谈笑风生。他身边从不缺女生,漂亮、自信、会打扮的女生。像我这样安静得像是图书馆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一本书,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
“新来的?”他却注意到了我,走过来问道。
我点头,脸颊发烫。
“我记得你,蒋诗莹对吧?”他笑着说,“欢迎加入我们。”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他会对我微笑,会和我聊天,会在社团活动时关心我的意见。但对所有人都这样——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我满足于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颗围绕恒星运转的行星。
社团里有个叫陈昊的男生,是他最好的朋友。陈昊很快察觉了我的秘密——我看江西辰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的、藏着星火的注视。
“你喜欢西辰?”一次活动结束后,陈昊突然问道。
我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麦克风,连连否认。
陈昊笑了笑:“西涵这家伙,对感情迟钝得很。你要是不说,他可能永远都察觉不到。”
我只是一味地摇头。我不敢。在我心中,他是那样耀眼的存在,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中文系女生。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步的距离。
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搅动,将蓝色和白色混成一片浑浊的灰。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大三那年秋天,江西辰在社团宣布,他喜欢上了外语系的系花尤欣悦。
“我准备追她。”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所有人都起哄叫好,只有我低下头,假装整理乐谱,掩饰眼中的黯然。
那之后,江西辰开始频繁地向我请教如何追求女生。
“你们都是女生,应该更懂她在想什么吧?”他一脸诚恳,“帮我出出主意,好吗?”
我心里刺痛,却还是点头答应了。我帮他挑选送给尤欣悦的礼物,帮他分析尤欣悦可能喜欢的约会地点,甚至帮他修改情书——那些我梦寐以求的字句,却要由我亲手为另一个女生雕琢。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感激地说。
朋友。我咀嚼着这个词,尝到的全是苦涩。
有一次,我们为了尤欣悦生日礼物的事在咖啡馆长谈。他说尤欣悦喜欢某个小众品牌的饰品,但那个品牌只在另一个城市有专卖店。
“我周末要去那个城市一趟。”他说。
“就为了买个礼物?”我惊讶。
“嗯,她值得。”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愿意为尤欣悦跨越城市,而我,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陈昊知道后气得不行:“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我勉强笑笑:“能帮到他,我很开心。”
这是谎言,也是真相。能参与他的生活,哪怕是以这种方式,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隐秘的幸福。
颜料在画布上晕开,形成一片模糊的色块。就像那些年我的感情,永远无法明朗,永远混沌不清。
江西辰的追求并不顺利。尤欣悦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她对江西辰若即若离,时而接受他的好意,时而又冷淡疏远。
那段时间,他常常找我倾诉。我们一起在校园里散步,在图书馆的角落低声交流。对我来说,这是甜蜜的折磨——我如此靠近他,却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为什么她不能像你一样懂我呢?”有一次,他沮丧地说。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因为我比她更了解你,因为我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胆小鬼连告白都要借开玩笑的名义,而我,连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
大四上学期,江西辰终于打动了尤欣悦,两人正式在一起。消息传开那天,我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湿了半个枕头。
然后我擦干眼泪,微笑着对他说:“恭喜你们。”
毕业前夕,我们在学校的小酒馆聚会。大家都喝多了,江西辰也是。他搂着尤欣悦,笑得灿烂。我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散场时,他因为送尤欣悦回宿舍,把外套落在了酒馆。我主动提出帮他拿回去。
那件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雪松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回宿舍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将脸埋进外套里,深深呼吸。
那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我最远的一次。
第二天把外套还给他时,他毫无察觉,只是笑着说:“谢了,诗莹。还是你靠谱。”
是啊,靠谱的朋友。这就是我在他生命中的定位。
“你的画……”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困惑,“很有表现力,但为什么要把主体覆盖掉?”
我低头,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用大片的灰色覆盖了画布上那个模糊的人形。那只粗陶罐孤零零地立在画面中央,周围是一片混沌的、压抑的色彩。
“我……不知道要画什么。”我轻声说。
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画。那些回忆像刺,轻轻一碰就疼。九年的暗恋,像一场漫长的雨季,而我始终没有等到天晴。
离开画室时,天色已晚。我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江西辰。我没有接。
让回忆就停留在回忆里吧。那些甜蜜的、心酸的、求而不得的过往,都应该被封存在时光的琥珀里。
而我要学习的,是如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重新调色,重新下笔,画一幅只属于我自己的、明亮的画。
即使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即使每一次回忆都像拔出一根深埋的刺。
这就是胆小鬼的代价。用九年的沉默,换来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