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稚嫩琴音将散未散之际,一个华丽如天鹅绒包裹着陈年白兰地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甜腻与恰到好处的戏谑,悠然流淌而出:
“啊…令人心折的谨慎,我亲爱的小月亮。希尔弗谢德的琴键,莫非也浸染了卡斯珀庭院里终年不化的霜雪,竟需你这琉璃般的小人儿,用指尖的温度去呵暖它么?”
莱桑德指尖一颤,音符戛然而止。
他循声望去。
巨大观景窗旁,一方铺着深紫罗兰色天鹅绒的洛可可式软榻上,斜倚着一个身影。
他仿佛自一幅褪色的宫廷奢靡画卷中走出。
铂金色的卷发,如同熔化的霞光随意倾泻,衬得一张脸俊美得不似凡尘。象牙白的肌肤细腻得毫无瑕疵。
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慵懒的笑意下藏着洞悉世情的微芒。
此刻,那目光正饶有兴味地落在莱桑德身上。
——洛伦佐·弗勒里。
他裹着一件质地难以言喻的深靛蓝色晨袍,那衣料仿佛由凝固的午夜星河织就,流动着幽暗的辉光。宽大的袍袖与衣襟处,用秘银丝线绣着繁复的、正在燃烧又似凋零的曼陀罗花纹。
袍带松垮,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截同样完美的脖颈。
修长指间,一枚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戒指,正随着他把玩水晶杯的动作,折射出醉人的血芒。
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荡漾,边缘残留着一抹极淡的、蔷薇色的唇印。
空气中,是他身上传来的、层次繁复的香息——顶级古巴雪茄的醇厚烟云、窖藏百年的琥珀色生命之水、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采撷自异星幽谷的冷冽花香——交织成一片奢靡的迷雾。
萨拉森对此景恍若未睹,只是微微颔首。
声线平稳得如同宣读一则古老契约:“洛伦佐阁下。舍弟,莱桑德·希尔弗谢德。家父之意,烦请您拨冗,指点其音律之道。”
他灰珍珠般的眼眸掠过洛伦佐那身价值连城的行头与指间的酒杯,无波无澜,如同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过分华丽的古董摆件。
“了然,亲爱的萨拉森。”洛伦佐指尖轻扬,那枚红宝石划出一道魅惑的弧光。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温室赏玩一株名兰。
“卡斯珀,这几年倒活成了仙人了,倒让我这凡俗之人,需借点酒精才能鼓起勇气,来会一会我们这位…被‘永恒静默’亲吻过的小缪斯。”
他刻意将“永恒静默”念得如同咏叹调,尾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揶揄。
他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般飘然而至。奢华的袍裾无声滑过地面,如同暗夜本身在移动。
他在莱桑德面前驻足,微微倾身。
那股繁复奢靡的香气瞬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笼罩了莱桑德。
洛伦佐的目光细细描摹着莱桑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那双失却了星辰的蓝眸、以及那身将他衬得如同易碎贡品般的墨绿丝绒。桃花眼中,玩味的光晕流转。
“唔…”他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轻吟。保养得如同艺术品的手指虚虚抬起,仿佛要去触碰那冰雕般的脸颊。
却在咫尺之遥优雅地停驻。转而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缕莱桑德黯淡的银发。
“这双眼睛,怎地像被遗忘在冬夜花园里的蓝宝石,蒙了尘?暴殄天物啊……”
他直起身,姿态舒展如名贵的波斯猫。晨袍滑落,露出更多惊心动魄的优美线条。
“无妨,我的小月光。洛伦佐在此。即便是冰封的湖面,亦能映照出最迷人的幻月。”
他踱至钢琴旁,指尖随意拂过琴键。带出一串华丽、繁复、如同金粉洒落琉璃盘的琶音。
“音律为何物?”洛伦佐慵懒地倚靠在冰冷的琴身上,桃花眼闪烁着狡黠而深邃的微光,望向莱桑德。“是贵族用来陶冶情操的方式?”
他轻笑一声,优雅地啜饮杯中琼浆。喉结滚动间带着一种颓废的美感。
“非也,我亲爱的小冰晶。”
他的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
“音律,是灵魂在寂静深渊中为自己披上的、缀满星辰的斗篷。是假面舞会上,最令人心醉神迷的谜语。是…”
他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掠过莱桑德下意识护住胸口的手。
“…将最滚烫的秘密,藏于最优雅旋律之下的…艺术。”
莱桑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矢车菊蓝的瞳孔瞬间收缩,闪过一丝被无形之手攫住的惊惶。
洛伦佐却只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陈年美酒在水晶杯中荡漾的回响。
“安之若素,我的小月光。告密,是市井之徒的消遣。”他放下酒杯。那枚红宝石戒指在光线下流淌着血色的光晕。
他走近,并未触碰莱桑德放在琴键上的手。只是用自己那涂着淡淡珍珠母贝光泽蔻丹的指尖,虚虚悬停在那双冰凉的小手之上,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感应。
“瞧瞧我们,”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的、令人迷醉的亲昵,“生来便被赋予‘高等’之名,头戴荆棘与月光铸就的冠冕。卡斯珀选择了殉道者的苦行僧袍,将自己与你们一同供奉于冰冷的祭坛。而我…”
他另一只手优雅地拂过自己那件仿佛由凝固星河织就的晨袍,动作带着一种展示稀世珍宝的自得。
“…选择了在凡俗眼中沉沦于感官之海,扮演一个被美酒、缪斯与危险爱情宠坏的浪荡子,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溺毙在欢愉的泡沫里。”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
“这便是贵族的生存诗篇,亲爱的——最完美的假面,便是最通透的铠甲;最优雅的堕落,往往藏着最清醒的魂灵。”
他并未引导莱桑德的手指,只是用目光示意那枚被按响过的黑键。
“愤怒?”他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何须压抑?让它化作琴弦上最深沉的低吼!”
目光又转向一枚白键。
“委屈?”那声音带着一丝怜悯的甜腻,“亦可释放!让它成为旋律中最清越的颤音!”
洛伦佐的桃花眼深深望进莱桑德茫然的蓝眸。
“但谨记,让它们成为你华服内衬上支撑骨架的金线,成为你完美假面后那双始终清明的眼眸,而非将你焚为灰烬的业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浮华的慵懒与锐利:
“贵族的愤怒,当如淬火寒冰,伤人于无形;贵族的哀愁,亦可化作衣襟上最别致的一滴水晶泪。”
他优雅地后退半步。目光在漆黑的钢琴与莱桑德身上那件精致的墨绿丝绒之间流转。
“此刻,我亲爱的小冰晶,何不试着…”
他唇角勾起一抹迷人而充满玄奥意味的弧度。
“…用一点点希尔弗谢德血脉中固有的、冰冷的优雅,”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将你心底那欲将这冰冷世界砸个粉碎的冲动,弹奏出来?让这沉默的渊石,替你发出…属于你的、裹着天鹅绒的、贵族式的叹息?”
洛伦佐·弗勒里的降临,如同一场裹挟着异域奇香与颓废诗意的暖雾,温柔而强势地漫过莱桑德被父亲理念冰封的世界。
他带来的并非刻板的琴艺教条,而是一种在牺牲与规则的荆棘丛中优雅穿行的生存美学。
那架漆黑的钢琴,在莱桑德失神的蓝眸中,其意义似乎正悄然发生嬗变——它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渊石,更可能成为…他披上那袭名为“优雅”的华服,守护心中那枚滚烫银玫瑰秘密的、最得体的乐器。
而洛伦佐那关于“假面”、“铠甲”、“淬火寒冰”与“天鹅绒叹息”的教导,如同浸染了魔力的古老香氛,无声无息地渗入莱桑德沉寂而迷茫的心湖。
水晶杯沿那抹蔷薇色的唇印,在冷光下,像一滴凝固的、奢靡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