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岁枯荣 第63章 缘何执著久，不若一碗汤

云书郡的官差带走了俞平章的尸身，给他的宅院贴上了封条。

聂胜找了几个人问话，得知俞平章最近卖出去了很多书画，却鲜少与人来往。

既无仇怨，便不会寻仇。

可是，当真只是简单的盗贼行凶吗？

云书郡衙门，聂胜在等仵作的验尸记录。

手下人进来回话，“他没有在世的亲人了，听他邻居说，还有一个远房的舅舅，是外乡人，多年前来他家走过亲戚。可是，户籍上没有记录，找不到人。”

“贴个寻人告示吧，看有没有与他相熟的人来认领尸体。实在没有的话，等结案之后，再埋城外乱死坡吧。”聂胜道。

“是。”那人接了命令，转身忙活去了。

午后，衙门外来了四个人，在街角徘徊不定，随后一齐去了茶摊上喝茶。

“拾虞姐姐，我们真的要去吗？他不是有一个帮他卖画儿的学生吗？就是那个让人排队的小孩儿。他会来接尸体的吧？”

星柔吹了吹面前滚烫的茶汤，漫不经心地晃着腿。

“先看看他的学生来不来吧。不过，既然是小孩儿，想来也没有能够独自操办他葬礼的能力。若是无人认领，我们就去领。”李拾虞随口应道。

沈潜颇为懊恼，“你早说我们还要给他收尸，我就多拿点酬劳了。现在他家被封了，我再去拿，就变成偷了。下回早点儿说，行不行啊？”

“那你来当他的远房表弟，这样一来，收殓了他的尸身，你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的遗产。”苍济推给沈潜一杯茶，嘴角微微扬起。

“嗯……我考虑一下。”沈潜犹豫不决，“我不想挖坑。”

星柔还是不太明白，“姐姐，他不是坏人吗？那我们为什么要管他啊？”

“子母画卷之事，他已偿命。若是衙门还能查出什么，自然会张贴公告。”李拾虞喝了一口茶，“我们砸了他家，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当是给我们另外给他的赔偿。”

“不是‘我们’，是‘你’。”沈潜托着腮，慢吞吞地说，“是你先一脚踹烂他家窗户的，我们是无辜的。”

“你挑碎了他家屋顶的瓦。”李拾虞淡淡道。

沈潜用力回想一番，“那是世渊砸的。我只是踩断了一个木架而已。”

“是三个木架。”苍济补充。

就在几人清点对方“罪行”的时候，隔壁茶摊来了几个官差，要了茶水，嚷嚷着落了座。

甫一落座，众人便聊了起来。

“转了大半个郡，也没找到他的亲戚，快渴死爷了。不是说他是最近最出名的画师吗？怎么今天问的那些书生，都好像不记得了？”

“谁知道呢？买的时候，都能抢破了头，生怕买不到他的画儿。这人一死，就都嫌弃了起来。说什么，就一幅破画，怎么可能能够帮人提升才华？有几个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买了，干脆就认栽了，还有几个人，就城东孙家的那几个年轻人，还嚷嚷着要退钱。可是人都没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谁能给他退钱？这不无理取闹呢吗？”

“就是，这说来也怪，画儿是他们抢着要买的，现在又好像买画儿那人不是自己一样。他们读书人变卦也太快了点儿，搞不明白他们。”

“听说，城西的蒋家四郎，先前跟着俞平章卖画儿，他倒是没有事后变脸，还叫喊着要给俞先生收尸，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他被家里人锁在屋里，出不来。咱又不能管人家的家事，那孩子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呢。”

“等吧，要是他亲戚听说了消息，愿意来的话，也不知道多久能到呢。要我说啊，也悬。平时都不往来的亲戚，就算是真有，谁愿意管这突然的麻烦事儿？指不定啊，听说了也当没听见了。”

“也不一定吧，那俞平章可是留下了一大笔银子呢。按理来说，谁给他收尸，银子归谁。那些远方亲戚听说了的话，应该就不嫌麻烦了。”

“嘘……小点儿声，这事儿还没有往外面说呢。”

“为啥？”

“头儿的意思是，要找他真正的亲戚。要是拿银子诱惑，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来了，到时候也麻烦。”

几人喝了茶水，只坐了一会儿，就拿起佩刀，回衙门复命了。

李拾虞给自己又添了一碗茶，“看来，他的子卷确实已经失了效力，可以不用担心那些笨蛋书生了。”

闻言，苍济不禁失笑。

“笑什么？”李拾虞正色问道。

苍济摆摆手，“没什么，笑笨蛋书生而已。”

“就是笨蛋书生啊，我又没有说错。”李拾虞叹了声气，“寒窗苦读，为考取功名，是很辛苦。可是，既然决定要入仕，那自然是要付出努力的，实打实地读每一卷诗书，作每一篇文章。投机取巧，求神拜佛，都不如再翻一遍四书五经来得靠谱儿。”

“那俞平章就是苦读了数年，成为了云书郡有名的才俊。可他不也没能考取功名吗？还不如忙里偷个闲，好好儿地游山玩水呢。”沈潜懒洋洋地说道。

这人间的事情太复杂了，他想不明白俞平章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害人害己，家破人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星柔不以为然，“他没有考上，是因为有人嫌弃他多了根手指，不能怪他没有好好读书。多根手指又怎么了？人族还没有尾巴呢，我们也没有嫌弃他们啊。”

四人沉默之时，茶水摊主端着新盛的甜汤，送到了桌上。

“各位客官，这是小摊的新品，送给各位品尝，还请给见改进的意见。”

星柔欣然接到手里，“谢谢！”

冒着热气的碗中打散了几缕鸡蛋花，又泡发几朵细碎银耳，缀上几颗枸杞、红枣、去芯的莲子，以祛了腥的羊奶冲开，不光看起来惹人垂涎，闻起来也甚是香甜。

“方才听诸位说什么‘游山玩水’，你们是来此地游玩的吗？”摊主端着托盘，笑着搭话。

李拾虞点头示意，“是来寻亲的，顺便到处转转，当作游玩了。”

“那可寻到了？”摊主热情介绍，“若是游玩，出城后继续往东南走，有一处原野，很适合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郊游踏青，很是不错。就有一点，有一些远，宵禁解除后早发，要到傍晚才能回到城里来。”

“还未寻到。等寻到了，我们便去看看。”李拾虞笑答。

苍济帮忙转移话题，“老伯，你这新品还挺好喝的，可有名字？”

“哈哈哈哈……好喝就行，你们年轻人喜欢就好。”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捽到了一起，“解渴的东西，没起过名字，真要叫的话，我就管它叫“甜滋蜜”。哈哈哈哈……要是累了、渴了，就喊一声“来碗甜滋蜜”，喝完以后啊，整个人都有劲儿了。”

“再来一碗！”沈潜举起手臂大喊。

“哈哈哈哈……好嘞！马上就来！”

爽朗的笑声驱散了笼罩在四人头上的阴云，舌尖弥漫的甜蜜更是带来了好心情。

接连三日，李拾虞几人都在这个茶水摊上喝茶，也会另外再点一碗甜汤，用汤匙舀着，慢慢喝。

衙门前来往的人形形色色，耀武扬威的也好，鼻青脸肿的也罢，似乎都和俞平章没有关系。

没有人来领他的尸体，也没有人来为他讨要公道。

茶水摊主趁闲暇之时，又来搭话。

“还没有寻到吗？是住在哪里的人家？我看看我可认得。”

李拾虞抬头微笑，“快要寻到了，老伯，谢谢您。”

“那就好，那就好。人活一辈子啊，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的，说不定哪天就和亲戚朋友走远了。他们说得都好听，什么‘后会有期’的，”他瘪着嘴，摆了摆手，“其实啊，都是骗人的。都很难再见到啦！像你们这样，专程来寻亲的，更是要好好儿珍惜这续上的缘分啊。”

他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身收拾桌子，“等寻到了之后，再一起来老伯的摊子上喝茶水！”

李拾虞没有接话，她应是没有办法带她的“亲戚”再来喝茶水了。

“我现在还要一碗甜滋蜜！”沈潜朗声喊道。

星柔紧跟着说道：“我也要！”

李拾虞和苍济对视一眼，倏然都笑了，“我们也再来一碗。”

“唉！这就来！”

老伯匆忙去盛甜汤，无暇顾及那些令人难过的陈年旧事了。

衙门带走俞平章尸身的第四日，终于有人来认领了。

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该记录的内容也早已记好了，若是有家属前来认领，于情理上，是可以让他们带走的。

聂胜看着眼前站成一排的四人，上下审视，“你们是从……”

“从隔壁奉县来的。家中老母说，小生在云书郡有一远房表哥，叫俞平章，曾经叫俞明。因为两家都忙于生计，多年来，一直没能往来见面。最近，母亲总是想起闺中往事，想念与表姐一起玩耍的少年时期，便让我来寻亲，看能否让她们二人得以相聚。”

沈潜神情悲怆，声音沙哑，“不曾想，寻了这些天，今日才得知表姨母早已不在人世了，就连她唯一的儿子，都惨遭横祸。要是我能再早到几天，说不定，早就把他带去奉县了，也不至于让他遭贼人残害！是我来晚了！表哥！你死得好惨啊，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了你？你托梦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报仇！”

说到动情处，沈潜仰头望天，还抬手擦了擦眼尾的泪珠。

李拾虞忍不住在心里为沈潜鼓掌，他今天表现得很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都差点儿信了。

苍济眼眸低垂，尽量避免与沈潜目光接触，他怕自己会笑出来。

而星柔已经相信了沈潜的话，跟着他一同落泪。

话虽如此，可是聂胜仍心有疑惑，“为何户籍之上，没有登记你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