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潜站在马车上,踮起脚,勉强看到了人群的中心。
有一名面相儒雅的书生,看起来些许瘦弱,穿一身白衣,在艳阳下,照得雪白的皮肤几近发光。
那书生坐在长桌前,整理桌上的卷轴。
身后的架子上挂满了他的书画,不过太阳照着,沈潜看不真切。
“倚江,你要去买画吗?”苍济觉得不可思议。
沈潜驾起马车,慢悠悠驱离了,“当然不要,看热闹而已。找客栈吃饭了。”
转来转去,沈潜找了一家看起来有些规模的大店,这一回,他一定要住得舒舒服服的。
“上等房三间!特色酒菜一桌!”
沈潜大方地拍下一锭银元宝,打量客栈上下。
客人正常,房间正常,小二正常。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很好,他很满意。
“为什么是三间房呀?”星柔问道。
沈潜掰着手指安排,“你和你的好姐姐睡一间,我和世渊一人一间。这样省银子,免得你的好姐姐又嫌弃我铺张浪费。”
李拾虞忍不住冲沈潜做了一个鬼脸,虽然按照她给自己设定的形象,她不应该这样做。
苍济微微笑着,任由她们几个人吵闹,他没有嫌烦,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
茶余饭饱,几人终于可以安心歇息了。
李拾虞眼睛酸涩,眼皮沉重,便躺到床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再睁眼时,房间里的光线暗了许多,星柔也不在房内,不知去了哪里。
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起身下床,晕晕乎乎地挪到窗边。
这一觉睡得有点久了,醒来之后,脑袋昏昏沉沉的。
打开窗户,粉紫色的晚霞瞬间撞入眼底,打开了李拾虞沉闷的心门。
天空中飞过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翅尖掠过云层,划出一道漂亮的彩线。
街上行人往来,人声鼎沸,让李拾虞想到了她刚到芒城时候的日子。
楼下卖拨浪鼓的小贩正在跟客人卖力推销,那客人身边的孩子攥着大人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小贩手中摇晃的拨浪鼓。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李拾虞转头看去,星柔正在和沈潜小声说话。
“诶?拾虞姐姐,你醒啦!”星柔开心地小跑到李拾虞身边,拉住她的手,“听店小二说,他们郡傍晚时候的市集最热闹了,比白天还要好玩儿。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好啊。”
李拾虞没有看到苍济的身影,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沈潜已经解答了她的疑问。
“世渊在楼下。”
“谁问他了?”李拾虞挽住星柔的胳膊,两人快步走出了房间,留沈潜在门口摸不着头脑。
他看得真切,李拾虞方才分明往门口看了一眼,而且不是看他的。
苍济站在客栈门口,等他们几人下来。
看到李拾虞和星柔先出来了,便主动与她俩搭话,“他们说……”
“知道了。”
李拾虞携着星柔快步走过,没有和苍济多说什么。
苍济疑惑地看向两人的背影,又不解地盯着紧随其后的沈潜。
“不关我的事,可能她睡懵了吧,脑子不太清醒。”
沈潜急忙撇清责任,他这次可老老实实的,一没有挑事儿,二没有嘴贱。
夕阳坠山后,漫天云霞得以渲染片刻艳丽。
不过须臾,夜幕降临,天空繁星倾洒,点点闪耀。
道路两旁挂起高高的灯笼,照得各色商品愈发精致可爱,让人移不开眼。
星柔站在一个糖人摊子前,已经从看师傅捏糖人,变成了帮师傅卖糖人。
“吃好再来啊!”她学客栈店小二送客的方式,热情地把糖人送到客人手上,再把他们送走。
“小姑娘,你家里是做生意的吗?有你帮忙,我比平常卖得快了很多,这一会儿,糖罐子就要见底了。”
婆婆笑着拉过星柔的手,让她在一旁坐下,别太累着。
星柔想了想,人族说的“做生意”,就是收了银子,然后再把东西给别人,那倚江哥哥收了银子,拾虞姐姐和世渊哥哥帮忙完成了赵夫人的托付,应该也可以算是在“做生意”吧?
“是呀,我哥哥姐姐都很会做生意的。”星柔冲婆婆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糖人婆婆擦了擦手,“婆婆给你捏几个糖人,送给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你想要什么动物呀?”
“啊,可以吗?谢谢婆婆!”
星柔惊喜地坐直了身子,兴高采烈地描绘着她想要的样子。
李拾虞放星柔独自去玩后,心里总是放不下。
她知道星柔是头一回见到人族夜晚的市集,难免兴奋。
可是,星柔向来对他人的防备很低,李拾虞担心她被人蒙骗。
“你不能时刻看着她,总是要放手的。”苍济见李拾虞心不在焉,出声安慰。
李拾虞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苍济,“你怎么知道……”
“从上个路口,星柔高高兴兴地跑开之后,你就一直皱着眉,所以,很容易就猜到了。”
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苍济的身上洒了一层暖光,他清冽的声音添了几分温润,让他的“聪慧推理”变得多了丝关心意味。
“这么明显吗……”李拾虞哈哈两声,努力赶走她心头的担忧。
苍济下意识地抬手,指腹抚上李拾虞的眉头。
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震惊、尴尬、局促、害羞、欣喜、后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眼前炸开。
只一瞬间,苍济的手便抬离了李拾虞因惊讶而骤然舒展的眉心,悬在半空。
他悻悻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咳……不皱眉,便看不出来了。”
“哈哈……是哈……”
李拾虞转身拿起身旁小摊儿上的香囊,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
小贩早已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看得清清楚楚,她当然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生意,“都可以试戴的,娘子挑两个吧,还可以送给……”
“妹妹!”李拾虞及时打断了小贩的话,“我妹妹跑去玩儿了,我给她也带一个。”
挑来挑去,李拾虞还是挑了四个出来。
一个浅蓝色的,上面绣了兰花,一个淡粉色的,上面绣了荷叶,另外两个墨色打底,上面绣了银杏叶与腊梅花,绣工精巧,图案皆栩栩如生。
“银子在倚江那里……”李拾虞鼓起勇气,看向身边的人。
原本挡住了暖黄灯光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香囊摊前只有她一个人。
“刚才那个高个子的,你有看到他去哪里了吗?”李拾虞踮脚比划着苍济的身高,询问卖香囊的姑娘。
小贩指向前方,“娘子的郎君吗?我看他往前面去了,不知去了哪家摊子前。”
“他不是什么郎君……”李拾虞胡乱挥着手,她把挑好的香囊还给小贩,“我没带银子,先不要了。”
“等一等吧,郎君肯定还会回来的。”小贩舍不得放李拾虞离开,“这可是我这摊上最好看的四只香囊了,姑娘当真舍得不要吗?花草都是我和阿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天上地下,只此一只呢!”
“什么宝贝,这么稀罕?”
苍济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李拾虞身后,吓得她抖了一下。
“郎君,娘子看上了几只香囊,但是没带银子,差点儿就要错过和心爱之物的缘分了。要是被别人买走了,那就太可惜了!”小贩转而缠住苍济。
“怪我,忘了让倚江把银子给你。”
苍济问了价格,付了钱。
“两位慢走,改日再来哦,小摊随时上新,都是顶漂亮的香囊。”小贩热情送客,不忘继续招徕下一单,“芳香馥郁,多彩香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李拾虞把两只黑色的香囊递给苍济,“你和倚江一人一只。”
“哦,多谢。”苍济接在手里,对着路灯高高扬起,细细观赏。
彩色丝线在微弱灯光下,亦闪耀着光芒,香气随风而起,轻柔扑鼻,熏得衣服缓缓生香。
“确实是‘天上地下,只此一只’,那姑娘当真能说会道,很会卖东西。”
李拾虞心生不悦,“你方才去哪里了?怎得也不说一声?”
苍济在桥边的路灯下站定,拉李拾虞脱离人潮。
“看到一处卖发簪的摊子,想你的金龙玉凤太过招摇,荆钗又过于朴素,便挑了几只发簪,给你戴。”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层层打开,里面躺了四只材质、形状各异的发簪,还有一只白玉的发冠。
李拾虞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她方才还以为苍济是故意丢下她,正打算骂他呢。
“哦,若是你不喜欢,还可以改变形状。”
苍济拿起一只银制发簪,悄施灵力,便将簪头的蝴蝶变成了六朵交错盛开的凌霄花。
拿着发簪的手伸出又收回,苍济把发簪收好,塞到李拾虞手中。
若还是怪他不说一声就离开,那便显得自己小气了。
李拾虞把发簪收好,嗫喏开口,“多谢。”
“世渊!拾虞!我回来啦!”
沈潜猛地跳了出来,手中高高扬起两颗石头,“你们看,这两颗石头是胡萝卜的样子!老板说是天然的,是他在河边挖的!”
沈潜拿到自己面前看了两眼,又再次展示给苍济和李拾虞看。
“我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天然的,不过我很喜欢!”
“好看,好看。”
“不错,不错。”
两人热情附和。
“你们在干什么呀?有逛到喜欢的东西吗?我们明天去买衣服吧!这些小摊上没什么好看的衣服穿。”沈潜兴冲冲地提议。
“好啊。”苍济把腰间的香囊分给沈潜一个,“她买的,分你一个。”
“腊梅花?还香香的,谢谢你了。”沈潜闻了一下,开心地别在腰间。
“对了,你别拿走所有的银子,给她们留一些。”苍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错!我买东西都没有钱了!”李拾虞叉着腰,理直气壮地控诉沈潜的恶劣行径,“讨债也要给别人留点儿!”
沈潜若有所思,“那我借给你,你按照钱庄的利息,再结给我。”
“把香囊还给我,不给你了。”
“不行,给了我就是我的!”
路灯下,苍济看着他俩很快又吵了起来,默默地后退一步,留给他们更大的发挥空间。
没一会儿,星柔也找来了。
她两只手里各举着两只糖人,蹦蹦跳跳的,穿过熙攘的人群,跳到了李拾虞面前。
“拾虞姐姐,这个手捧凌霄花的小人儿送给你。”
“谢谢。哪里来的呀?给钱了没有?”
李拾虞欣然接下,做好了带星柔再去付钱的准备。
星柔把兔子形状的糖人递给沈潜,又把手拿折扇的小人儿递给苍济,自己攥着狐狸形状的糖人,坐到桥边石墩上。
“有一个婆婆,她的手好巧!别人想要什么形状的糖人,她都能捏出来。我就在她身边,看着她捏,帮她卖糖人。这是婆婆送给我的。”
她骄傲地扬起头,得意地晃着脑袋,“婆婆夸我很会做生意,我就说你们都很会做生意呢,她让我也带几个糖人给你们。”
“看吧,星柔自己也可以很好地适应人间,你不用太担心。”
苍济看向李拾虞,见她眉心舒展,便也放心了。
李拾虞欣慰地笑了起来,她举起两只香囊,让星柔随心意挑一个。
“还有哦,我听婆婆说,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她给了我一把料豆,我装在荷包里了。”
河对岸蓦然响起一声长啸,砰的一声,夜空中炸开绚丽的焰火。
河岸边转眼间便聚起人群,大家边与身边的人聊天说笑,边欣赏空中花朵的绽放。
这样热闹的人间,才是值得人留恋和保护的啊。
李拾虞的眼睛里映出焰火的盛放与凋谢,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今晚她的笑容格外明朗,笑了多少次,她也并未留意到。
星柔把荷包里的料豆分给身边的人,随后便紧贴着李拾虞,和她一起看焰火。
手中握着料豆,苍济低头看向李拾虞牵起笑容的温柔侧脸,在沈潜催他看最大的那朵焰火时,也跟着笑了起来。
河岸边人声鼎沸,灯火璀璨,每个人的心里都填满了希望和喜悦,无人不在当下欢笑高歌,期待明天的到来。
然而,在这条河对岸的一处偏院宅院中,有一个人,即使要取心头血作为献祭,亦执著于将时间停留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