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结之后,姜楠回到了平庆乐坊替姜月心租下来的小院子。平庆乐坊是大荣朝官方设立的十二大乐坊之一,姜月心乐艺精湛,在平庆乐坊也算是刚刚闯出些名气来,故而乐坊为她在附近独开一处清幽雅致的小院。
几天之后的傍晚,彤霞漫天,姜月心坐在窗下抚琴练歌,唱的是一首《扬州慢》,歌声清越悠扬,小轩窗斜斜地翻开一道缝,窗纸上映着一道伶仃的人影。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经过几天的相处,姜楠发现,姜念心姐妹俩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复杂微妙得多。
就比如现在,还有两天,她就要跟着差役回陈仓老家了,她还以为会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主人公要出远差,和家人晚上坐在窗前,一边剪剪窗烛,一边说些依依惜别的话。
结果这个孩子一醒来,二话不说就把琴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开始练琴。
姜楠严重怀疑她是个i人。
不过这样也好,本来还担心万一姜月心拉着她回忆童年,东扯西扯一些她丝毫没有记忆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下省去她一大段精力,正好可以用来思考怎么经营接下来这段来之不易的人生。
姜楠找来一只杌凳,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门前的花椒树忽然簌簌地抖动了一下,她便向门口好奇地张了张,问道:“谁呀?”
一道略微眼熟的人影,从那株花椒树后面走了出来,来人似乎是考虑到她们家只有两位姑娘,走到门前便停住脚步,静静地立在那里。
姜楠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小卢大人,您快请进。”
这时,屋里的琴声与歌声也戛然而止。
卢庭瑜背着手淡淡地道:“不了,敢问姜姑娘是否有空?我看巷口有处酒楼,名唤吉祥居,我们去那里细聊。”
说着,他从背后变戏法一样变出大包小包的点心、水果之类,递过去,接着又道:“前几日公务繁忙,没来及看望你,真是苦尽甘来,恭喜姜姑娘沉冤得雪。”
姜楠有些受宠若惊,她这几天处处听闻卢家三郎的美名,耳朵里都灌满了,京城里没人不夸他的,现如今他一个朝廷命官,纡尊降贵地来到这砖瓦小巷,只是为了回访她一个升斗小民,还丝毫没有什么架子,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卢大人。
这大包小包的,挑选起来定然十分用心,不要就是不懂礼数,姜楠便一本正经地接了过去,谢道:
“多谢小卢大人。”
说罢,她便提着东西转身回到屋里,桌前的月心刚好一脸慌乱地把手从窗扉上收了回去,脸颊绯红,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姜楠回头瞥了眼门口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表示很能理解姜月心的心情,毕竟她也是从这个懵懂的年龄上过来的。
还是年轻好啊,再过几年,被生活毒打一番,就会变成她这样无情无欲的毒妇了。
她把东西摆在月心面前的桌案上,低声道:“月心,这是小卢大人送来的一些点心和水果,你吃吧。”
“原来是小卢大人……”月心喃喃道,怔了一怔,神色有些落寞。
“嗯。”姜楠从衣柜里翻了翻,取出了一只黑色粗缯包袱,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为姐与小卢大人有要事商量,就在巷口的吉祥居,你若有事,就去那里寻我。我记得你最爱吃他们家的栗子鸡,天色还早,你不必急着吃晚饭,等我给你带饭菜回来。”
“好。”月心在她身后道。
远远一看,吉祥居绛红色的酒望在秋风里猎猎作响,时辰尚早,里面还没什么人,吉祥居分上下两层,一楼是厅堂,摆着茶桌,过路的商贾旅客歇脚喝茶的地方,二楼是雅间,是长安本地人的议事佳处。
有贵客临门,掌柜的扶了扶员外帽,亲自从柜台里出来迎客,满脸堆笑道:“二位楼上请。”
卢庭瑜抿着嘴点了点头,掌柜的转头吩咐伙计沏茶,头前带路,带着两人进了一间清净的包厢。
姜楠刚落座,便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推到了对面的卢庭瑜眼前,说道:“承蒙大人前些日子的照料,这件披风也该物归原主了。”
卢庭瑜捏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本官来找你,并非为了此事。”
姜楠点点头,道:“民女知道大人公务繁忙,本来打算等离开长安后,差月心寻个机会归还披风,只是今日遇上大人来访,正好一并归还。”
卢庭瑜听此,也不强求,把包袱推到一边,说起了来意:“本官有事求你。”
见他面色严肃,姜楠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正色道:“大人言重了,有用得到念心的地方尽管请讲。”
“本官对比了刘坚肋骨上的刀痕走向与京兆府地牢墙上的刀痕,发现两处的刀痕走向一致,杀手的使刀习惯相同,因此初步推断,杀害刘坚者,与前几日潜入京兆府地牢,意图杀害你的人,或是同一人,或是出自同一组织。
“但是至于他们受何人指示,本官本想从史俊身上入手,但此人骨头太硬,竟然扛下了全部罪责。水月观道姑利害太大,不宜过早提审,打草惊蛇。依你看,还能从哪里入手?”
姜楠摸着下巴,心说,能让史俊这么卖命的人,想必是来头不小。忽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不过此刻她还有更想要了解的,便问道:“卢大人,我在坊间听闻,水月观观主玉清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敢问这个道姑玉清是何来头?”
卢庭瑜道:“水月观道姑玉清,本官办案时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手眼通天,游走官商之间,与刘坚更是过从甚密,刘坚生意做得极大,几乎垄断了长安一半的布匹生意,离不开玉清替他打点人脉。”
姜楠眼珠一转,这才说道:“大人,您是否还记得,您当日在堂上提到了一个人——兰玉。”
卢庭瑜也轻声重复了一遍:“兰玉?”
“正是此人。”姜楠从茶杯里一点,纤细的手指沾了水,在木桌上写了一个字,卢庭瑜凑上去一看,竟是一个大大的“顾”字。
卢庭瑜蹙眉道:“顾相?”
姜楠道:“坊间流传,刘坚曾是这位大人的座上宾。而这兰玉,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料,卢庭瑜却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缓缓说道:“不过本官记得,你不识字?”
姜楠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心跳当即便漏了一拍,良久,她咽了咽口水,偷瞄着卢庭瑜的脸色,艰难地道:“大人,民女早年跟着先生学过几个字,因家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撂下了。所以民女虽然识字,但识得不多。那口供,的确看不懂。”
卢庭瑜听了这话,便放下了她的手,皱着眉说道:“哪里来的歪理,女子更应识文断字。”
姜楠缩着脖子,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尴尬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是,是……”
用过晚饭,姜楠与卢庭瑜在吉祥居门口分别,回到家门口,已是暮色四合,她提着一包刚出锅的栗子鸡,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迈进门槛,格子窗的窗纸上映着一点橘灯,衬出一道纤瘦的身影,似乎是在伏在案头疾书着什么。
姜楠想了想,姜月心早不写晚不写,偏偏趁她不在时写,想必是暗地里有了小情郎,此时写的定是女儿家难以启齿的小心思,不想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瞧见。
按理来说,她是一个穿越过来的人,与姜月心并没有多深的情感基础,这些事跟她无关,但是毕竟她借姜念心的身体重生,因此心里对这个妹妹总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亲切感与责任感,对月心的事情也不得不上心一些。
经这两日的观察,她发现大荣朝社会风气比较开放,人们对于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也持开明的态度。
姜楠主打一个入乡随俗,既然大家都这么开明,索性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闭上院门,体贴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
果然,一听到她这番动静,窗下的那道身影一阵手忙脚乱,把桌上纸笔全归进了抽屉里。
姜楠很快做好了表情管理,垮嘴、耷拉眼皮,重新换上那副姜念心平日里那种死气沉沉的幽怨表情,这对于爱说爱笑的姜楠简直是一种折磨,但为了在姜月心面前的人设不崩塌,还是得摆出这副苦大仇深如丧考妣的模样来。
值得庆幸的是,还好再过几天她就要被遣去陈仓了,到时候她爱怎么撒欢怎么撒欢,做回自己,指日可待。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花怒放,嘴角不由自主地就要勾起来。
咳咳,姜楠咳嗽了两声,强行压下即将起飞的嘴角。
她推门而入,屋里的月心恰好迎到门前,局促地看着她一笑:“姐姐回来了?”
姜楠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她到底写了什么,但是面上仍是板着脸,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言简意赅道:“吃吧。”
月心默默接了过去,放在桌上,解开了捆在外面的麻线,一掀开纸包,油淋淋的热气混着栗子与鸡肉的香气,扑鼻地冒了出来。
“姐姐,你也吃。”月心乖巧地掰了只鸡腿递过来,掰断的地方还呼着热气。
姜楠摇头道:“不了,你吃,我吃过了。”
月心便轻轻一口咬在鸡腿上,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歌伎,吃得很文雅,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难得两人有说话的时候,姜楠给自己倒了杯水,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道:“对了,说起来,你那日怎么失踪了?后来小卢大人又是怎么把你救出来的?”
月心眼神闪躲起来,反应了很久才开口作答,吞吞吐吐道:“自……自然是,自然是小卢大人救我出来的。”
姜楠举着杯子懵了:???她刚才问的是什么来着?
借着在窗台下跃动的烛火,姜楠狐疑地看向低头乖乖啃鸡腿的月心,越看越奇怪,怎么感觉她越吃脸越红呢?
姜楠心中生疑——她这妹妹,该不会是对那朵高岭之花小卢大人动真格的了吧?
一想到这个,她一阵头疼,长安城闺阁里多少少女对着卢三郎画像嗷嗷待哺,这些天里她也略有耳闻。
于是看向月心的眼神里不禁带着些许同情。